作者:韩浩月
90后导演邵艺辉的作品《爱情神话》自上映以来口碑居高不下,豆瓣评分目前也已超过了它的致敬对象——1969年上映的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同名电影。新人拍片获得高分本就难得,且分数高于大师级导演作品,这值得关注。
《爱情神话》的故事,讲的是以收房租与教人画画为生的老白,与公司职员李小姐、有钱女人格洛瑞亚、前妻蓓蓓,分别产生了微妙的情感关系。在客厅中,在厨房里,在饭桌上,三个女人一台戏,老白的家是“戏台”,她们来来去去,借助老白这个安全的情感出口,表达着她们的中年爱情观。
其实,该片第二男主角、老白的好朋友老乌,以及老乌在异国他乡发生的那段《诺丁山》式的恋情,更贴合片名。老乌年轻时偶遇了一名好莱坞女星,短暂的恋情结束后,老乌终身未娶。在得知好莱坞女星去世的当夜,他骤然死去……在老乌的葬礼结束后,老白组织了一场费里尼《爱情神话》观影会,作为对老乌的追思会,却在一片“看不懂”的吐槽声里,结束了这个故事。
《爱情神话》用一段传奇的异国恋,来映衬发生于上海市井街头的中年恋情,这使得影片因为一种比照的存在而充满张力。老白与三个女性之间的交往,毫无“神话”成分可言,有的皆是人间烟火、凡人情绪。要不要赔给李小姐一双价格不菲的名牌高跟鞋?要不要收下格洛瑞亚以“买画”名义发来的微信红包?要不要原谅前妻的“一时糊涂”?陷入情感乱麻中的老白,之所以能够从“森林”中穿出来,是因为他虽然有着“艺术家”的身份,但内心仍然简单、平常,用上海话来说叫“拎得清”。这也是老白看着貌似多情却并不给人以油腻感的原因。
《爱情神话》有着明显的女性视角,但这一视角是温和的、平等的、不乏善意与爱意的。面对老白,三个女性并没有用审视的眼神打量他,因而片中的男女感情,几乎看不到市侩、计较的元素,幽默与宽容构成了一种基调。这种基调与现在社交媒体上时而泛滥的“性别对立”情绪,形成鲜明对比。影片能够受欢迎,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它把处于社交媒体舆论圈层中的一些畸形言论,重新逼回它们应该在的角落位置,把两性情感的真实与温暖,像烘焙面包那样,一点点地烘出味来。
《爱情神话》最为观众所称道的一场戏,是被老白戏称为“离婚局”的“妇女大会”。三名女性在饭桌上你来我往,说出了诸多台词金句,“私房菜变成大锅饭”“剩饭也有野猫抢”,以及“一个女人要是……就不算完整的”这种造句游戏,让观众大笑的同时,也把中年男女心底的那点事婉转含蓄地表达了出来。不少观众由此联想到了《太太万岁》《饮食男女》《乌鸦与麻雀》等佳作。一种由黑白电影时代就存在的叙事美学,在经历了漫长的商业电影潮流冲击之后,仿佛借助《爱情神话》得以重生。
轻喜剧、文艺片、爱情故事,如果仅有这些,《爱情神话》不会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实际上,这部电影的价值并不在于它的故事情节与人物设定,而在于主创串起这些元素的那根无形的“线”。这条“线”包括:对经典电影结构与叙事的继承与发扬,对世道人情具有穿透力的观察与体会,对人性悲剧一面所持的悲悯与同情,对生存环境的热爱与呵护,对生活仪式感与细节的追求,等等。可以说,这是一部由创作者审美与价值观所主导的电影,尽管外部包裹了一层甜美的商业元素,但本质上它是一部“作家电影”,这也是该片为什么会让人想起伍迪·艾伦的缘故。
伍迪·艾伦把巴黎、巴塞罗那拍摄得令人着迷,邵艺辉同样拍摄出了一个不一样的上海。她的镜头更多对准了上海市井街巷里的咖啡馆、面包铺、超市、修鞋摊,以管窥豹,从这些小处,可以感受与联想到上海这座大城市的精致与优雅。影片有一个俯拍镜头,画面呈现的是绿叶映衬的斑驳街巷,在镜头的游走间,电影对一座城市的爱四处溢出,说《爱情神话》是写给上海的一封情书一点也不为过。以切片的形式来折射全部,这是对电影创作“贪大求全”心态的一种抵制,《爱情神话》带来的观影效果证明,电影要“收着”一些拍,留给观众一些想象空间,才更好看。
城市的优雅与创作者的体面,在影片中合二为一。而两者合成的东西,不能被简单地视为一种精英主义。影片不着痕迹地用烟火味道来遮掩这种优雅与体面,这是一种典型的知识分子创作思维——去除矫情,或者干脆把矫情变成一种可供品味与讨论的话题。最有代表性的是,街边的修鞋匠时常对老白的困惑进行指点,他时而引用名著,时而借用哲学家名言,一针见血说出自己的观点与发现。修鞋匠身上,其实寄托了创作者的一种理想主义,这个角色或可被认为是编剧的化身。(韩浩月)
来源: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