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儒孟轲在稷下火了。
连败稷下高手、与齐王抗礼、王辇迎请、雪宫礼宾、跣足出迎、八佾宴乐、留宿后宫……一连串事件在孟夫子高调入齐的数日之内一气呵成,任小说家之流巧舌如簧,也难演绎出此等戏剧情节。
假使孟夫子的后宫艳遇哪怕只漏出一丝丝风,稷下乃至天下又将会是何等热闹?回客舍之后,一旦想到此事,孟夫子的背脊骨就会冒出一阵凉麻。
当然,这也是他孟夫子越想越值得骄傲的事,因为他不但做到了柳下惠的不乱,且还做到了柳下惠未能做到的不亲。柳下惠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了,但在成年之后,却疑其真伪来。再说,坐怀不乱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那寒雨之夜,孤庙之中,面对一个陌生女子,且那女子是因冷而坐怀御寒,并无他念,莫说是柳下惠,即使寻常士子也不便轻易作乱。而他孟轲的境遇完全不同。齐王留他宿于后宫,旨令那女子侍寝,那女子侍奉他名正言顺,毫不逾礼,且那女子守候他只为侍奉他,与他“乱”是她的唯一职分。即使这样,他孟轲也没有乱。
非但没有乱,且还没有目视她的裸身,没有接受她的搀扶,甚至在她求为奴婢时,也未动心,是真的未动心,尽管那女子真的很美,当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了。
然而,这桩值得骄傲的艳遇值得一说吗?
不值!
也不能说!
只要说出,史家就会写他,他孟轲留给天下的就将会是柳下惠第二。他来齐地是为辅佐齐王成就王天下之业,不是为树立一个道德楷模。再说,这事儿若是传给母亲,叫母亲如何去想?母亲会相信吗?
母亲若是不放心,命他的妻子赴齐服侍他,岂不是弄巧成拙吗?谁来服侍他母亲呢?母亲年岁大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不孝吗?
一连十日,孟夫子哪儿也没去,只在客舍守着。孟夫子晓得,孟门所有弟子也都晓得,齐宫的王辇随时会来,齐王随时会接夫子入宫,向他夫子请教仁义,用他夫子在齐地布施仁义,以仁义之道王天下。
孟氏一门连候一十五日,王辇没有来。莫说是王辇,即使稷下学者,也没有谁再来客舍向夫子求问。
第十六日,一直候到午时,门前仍无任何动静。孟门弟子急了,小声议论,公都子更是坐不住,一个时辰之内望风三次。
孟夫子端坐于席,不动如山,然而内中却有谷风不时穿过,扰得他气沉不下丹田。
将近申时,一个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人走进舍门,求见夫子。
出来迎接的是公都子。公都子不喜来人相貌,盯他一眼,见他衣冠整洁,面相也算和善,遂客气几句,接过拜帖,看也没看,只让他候于门庭之外,反身禀报孟夫子。
孟夫子读帖,见是匡章,大吃一惊。
孟夫子不是一个做死学问的人。赴齐之前,孟夫子对齐国的方方面面都有调研,包括三军,知匡章在与魏之战中是齐军副将,仅居于田忌之下,堪称二号人物。且匡章不姓匡,原名田章,追溯上去,是陈完后裔,正宗的田氏公族传人。其父田鲔为齐国大夫,事过桓公、威王二君,虽说权不倾朝野,却也算是贵人。在齐地儒者眼里,田章因不孝而成为负面传奇,尤其是他连父亲的姓氏也改了。孟夫子曾将田章作为孝与不孝的案例研究过,知悉他的全部故事。章母姓匡名启,是妾室。田章幼时喜舞枪弄棒,与父不合,遭父斥骂,母启因护子而顶撞田鲔,被田鲔于盛怒之下锤*,埋于马厩,让其阴尸受马溺之苦。田章怒而出走,弃田姓,改作母姓,投入军营,誓不与生父往来,父死也不肯回家尽孝。
让孟夫子吃惊的倒不是匡章的孝与不孝,而是他为什么会于此时登门。是代表齐王来的吗?若是,齐王为什么派他来,而不是派田婴、田文或宫中的其他任何人?若不是,一个将军为什么来登他的门?
无论来意如何,身为三军副将,匡章在齐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不可小觑。孟夫子思虑妥当,整顿衣冠,带着几大弟子躬身出迎,礼甚恭。
见过礼,匡章说明来意,却是与齐王无关,是他个人慕名拜谒,有惑求教于夫子。
“敢问何惑?”孟夫子以为他要问军事,心里无底,眉头微皱。
“陈仲子!”匡章点出一个人名。
“他怎么了?”孟夫子笑笑,盯住他。
“人人都说陈仲子是个廉士,夫子以为如何?”匡章回视,二目逼人。
“呵呵呵,”孟夫子又笑一声,“人人为何称他廉士,章子可知?”
“居於陵之时,仲子三日不食,饿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幸亏井边有棵李树,地上落下不少虫蛀后掉下来的李子,仲子爬过去捡食,连吃三只,方才恢复视听。这个难道不算廉吗?”匡章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为何三日不食?”孟夫子问道。
“家中之粮是其兄长所供。”匡章应道。
“唉。”孟夫子轻叹一声,“这个怎么能称得上廉呢?”
“咦?”匡章眼睛睁大,“夫子是看不上仲子呢,还是觉得他配不上这个‘廉’字呢?”
匡章给出一个两难选项。
“还真的都不是。”孟夫子说道,“在轲眼里,齐地士子首屈一指的当属仲子,怎么会看不上他呢?虽说如此,但他远远称不上廉哪!
像他这种廉法,只能是条蚯蚓,上食壤,下饮泉,只求于自然,无求于人才是。他不吃兄长之粮,所居之屋呢?他能肯定所居之屋是伯夷建造的呢,还是盗跖建造的?他能确定所食之粟是伯夷所种的呢,还是盗跖所种的?”
“这有什么关系呢?”匡章辩道,“仲子所居之屋,仲子所食之粟,是他夫妻织屦、织布所赚之钱到市场上换来的!”
“怎么能无关系呢?”孟夫子就事说事,怼他道,“仲子出身于齐国世家,其兄陈戴拥有封地,食禄万钟,而仲子以其兄之禄来之不义而不食,以兄之屋来之不义而不居,这才离兄别母,居于於陵。轲听传闻,有一天他回到家,刚好有人送给他兄长一只活鹅,遂皱眉说:‘那东西在呱呱乱叫什么呢?’他母亲宰了那只鹅,给他吃肉。
正吃着呢,他哥回来了,见他在吃鹅肉,笑了,对他说:‘你所吃的就是那只呱呱的肉啊!’仲子于是跑到门外,抠嗓子吐出鹅肉。母亲的东西不吃,妻子的却吃;兄长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却住,这怎么能称得上这个‘廉’字呢?像仲子这样的人,若想配得上‘廉’字,得先把自己变作蚯蚓才成!”
孟夫子一番话说完,本以为匡章会暴跳如雷,与他再辩,岂料他忽地起身,扑地叩拜,声如洪钟:“夫子所言,开章之塞,诚吾师矣!”
“章子!”孟夫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夫子在上,请受匡章一拜!”匡章行再拜大礼。
“匡……匡将军!”孟夫子越发诧异,改了称呼。
“章请为弟子!”匡章再拜。
孟夫子这才意识到匡章是真心求拜,也几乎是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求拜,欣然受之,当即让万章设堂,与匡章行了入门师礼。
师礼毕,匡章召来车马,亲自驾驭,邀请师尊至其府中做客,请友人庄暴作陪。
庄暴是齐宫御史,常陪宣王左右。
孟夫子窃喜。
果然,酒至半酣,不待孟夫子咨询,庄暴就趁酒意讲起宫中之事,尤其对齐宣王痴迷于乐舞忧心忡忡。
“王上是怎么个痴迷的?”孟夫子问道。
“王上最喜的是群乐,”庄暴应道,“八佾之乐早已不屑,动辄以百人戏。齐国善乐之人皆在宫中,天下乐手纷至沓来,王上尽皆供养,今日笙箫,明日琴瑟,后日钟石,再后日管弦钟石齐奏,王上迷于乐,幸甚时节不理朝事。”
想到那晚宣王宴请他时所起的八佾舞乐,孟夫子深信其言,不忧反喜,拱手道:“大人勿忧,孟轲不才,可以使大王不再沉迷于歌舞!”
“邹忌以琴说先王,齐得治。夫子若能使王上不再沉迷于歌舞,实乃齐人之幸也,请受庄暴一拜!”庄暴起身,叩拜。
孟夫子扶起庄暴,道:“大人明朝就可禀报王上,孟轲请为王上言乐!”
翌日晨起,齐宫大朝。
散朝之后,庄暴入见宣王,禀道:“昨日良宵,臣至匡章府,得遇邹人孟轲,知其善乐。臣言王好乐,孟轲喜甚,请求为王上言乐!”
乐是作的,不是言的。宣王当即心痒,使王辇召请孟夫子。
相见礼毕,齐宣王急不可待:“听闻夫子知乐,寡人不才,愿闻之!”
“敢问王上所爱何乐?是先王之乐呢,还是世俗之乐?”孟轲探身问道。
宣王略显尴尬,脸上微红:“寡人所好的只是世俗之乐,非先王之乐。”
“非常好呀,王上!”孟夫子拱手贺道,“王上爱好今日之乐,真还是齐民的福祉呢,因为今日之乐原本就是古时之乐!”
“哦?”齐宣王喜道,“说来听听!”
“乐分两类,一是自娱自乐,一是与人同乐。王上偏爱哪一类呢?”
“与人同乐。”
“王上是偏爱与少数人同乐呢,还是与多数人同乐?”
“与多数人同乐。”
“这就是了,轲请为王上言乐!”孟夫子切入正题,屏气敛神,“假使王上于此鼓乐,百姓听到王上的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但愁眉苦脸,奔走相告说:‘我王好鼓乐,却为什么置我们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假使王上在此田猎,百姓听到王上的车马之音,看到羽旄之美,但并不开心,奔走相告说:‘我王好田猎,却为什么置我们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原因无他,王上没有与民同乐啊!”
齐宣王满心期待的是一番高深乐理,没想到却招来一顿训诫,且是当着臣下之面,面上挂不住了,脸面拉长,正要说句什么让孟夫子住口,孟夫子却视而不见,侃侃接道:“假使王上鼓乐于此,百姓听闻王上的钟鼓之声、管籥之音,无不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说:‘我王身体康健啊,要不怎么能够鼓乐呢?’假使王上田猎于此,百姓听到王上的车马之音,看到王上的羽旄之美,无不欣然有喜色,奔走相告说:‘我王龙体康健啊,要不怎么能够田猎呢?’原因无他,王上与民同乐了啊!”
孟夫子的两番假使,一反一正、一训一赞,宣王始知不是特别针对他的,只不过是孟夫子的惯常说教而已,闷气泄了,面现常色,倾身赞道:“此诚寡人之愿也!”
孟夫子听在耳里,心头激动,拱手贺道:“只要王上真正能够做到与民同乐,想不王天下也是难哪!”
“呵呵呵,”齐宣王干笑几声,“这个真还不容易做呢。不过,寡人尽力为之。”眼角瞄到孟夫子又要训诫,紧忙转移话题,以攻为守,“对了,方才夫子提及田猎,我们这就说说田猎的事。听说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那么大吗?”
宣王此问颇为吊诡。孟夫子一上口就提先王之乐,从而引出训诫,宣王这就拿先王游猎的大园子说事,看孟夫子如何解释。
“听说是那么大。”孟夫子略略一想,应道。
“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儿吧?”宣王身子朝后一仰,表情自得。
“可百姓还觉得它不够大呢!”孟夫子盯住宣王。
“咦!”宣王一脸惊诧,倾身问道,“请问夫子,寡人之囿不过四十里,为什么百姓就认为它过大了呢?”
“用途不同呀!”孟夫子应道,“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是与百姓共享的,刈草砍柴者可以进去,捉鸡捕兔者可以进去,百姓以为不够大,这是理所当然的。初入齐时,轲不问明齐国大禁,不敢入境。就轲所知,王上之囿方四十里,且就设在临淄郊区,凡私入猎其麋鹿者与*人等罪。王上这么做,如同在国之正中设下一个陷阱,百姓认为它过大,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一场稳操胜券的进攻于转瞬间受挫,齐宣王再在臣子的眼皮底下被孟夫子怼了个灰头土脸,场面一时尴尬,干笑几下,轻咳两声,猛地一拍脑门儿:“嘿,寡人差点儿忘了,这召夫子来,是有大事请教呢!”
“教字不敢!”孟夫子拱手,“王上但有所问,轲知无不言!”
“泰山顶上有个明堂,是周天子东巡时修建的,”齐宣王真还与孟夫子议起事来,“今朝周室式微,周天子无力东巡,这个明堂也就没有用处了,是以不少臣子进谏拆掉它。请问夫子,寡人是拆掉它好呢,还是不拆为好?”
“明堂是王者之堂,大王若行王政,怎么能拆明堂呢?”孟夫子一口否决。
“夫子能说说什么是王政吗?”齐宣王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趋身问道。
“王政就是王者之政,”孟轲解道,“当年文王治岐,向耕者征九一之税,赐官吏世代俸禄,过往关卡、市集皆不征税,山河湖泽由国民共享,处罚罪犯不连坐家人,对天下四类贫困无助之人——鳏、寡、孤、独,视作施政布仁的优先救助对象,等等等等,这就是王政呀!《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说的就是有钱人无须照顾,要照顾的当是孤独无助的人哪!”
宣王交口赞道:“夫子讲得真正好啊!”
“大王既然认为王政好,为什么迟迟不推行呢?”
“唉,”宣王苦笑一下,怅然叹道,“寡人有个毛病,爱财。”
“爱财好呀!”孟夫子朗声应道,“当年周室先祖公刘就很爱财。
《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讲的就是他如何爱财的事。王政主张爱财,要求居者有积粟,行者有裹粮,然后才可‘爰方启行’,勇往直前。大王只要爱财,就能想到百姓也是爱财的,这与推行王政有什么关系呢?”
再次被孟夫子怼得哑口无言,宣王沉吟良久,似乎是在故意与孟夫子对着干,抬头盯住孟夫子,语气挑衅:“寡人还有一个毛病,好色。”
“好色好呀!”孟夫子似乎没有看到宣王的反应,侃侃接道,“当年周太王也很好色,挚爱他的妃子。《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讲的就是太王之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大王只要好色,就能想到百姓也是好色的,这个并无碍于推行王政呀!”
“好吧,”宣王实在没招了,哭丧起脸,两手一摊,有气无力,“寡人……散朝!”
不是上朝时间,自然就不存在散朝,宣王说出这两个字,分明是在赶客,且显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庄暴看出苗头,以肘顶一下孟夫子,起身叩道:“臣告退!”
见宣王这般态度,孟夫子肝气上蹿,没有叩首,只是微微一拱,朗声叫道:“邹人孟轲,告退!”
孟夫子的声音很高,且重音放在“邹人”二字上,音未落定,人已站起,没再多说一句,大踏步出门。
见孟夫子这般使性,宣王气得嘴眼歪斜,恨恨地白庄暴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拂袖起身,转殿后去了。
殿堂里,只剩下里外不是人的庄暴跪在席位上,呆若木鸡。
第二次觐见宣王不欢而散,孟夫子很是郁闷,一连两日茶饭不思。
新收的弟子匡章听闻整个过程,套上驷马之车上门,说是带孟夫子外出散心。
孟夫子跳上匡章的辎车扬长而去,老弟子一个没带。孟夫子一去三日,到第四日天色迎黑才被匡章送回客舍。从气色看,郁闷已去大半。
孟夫子毕恭毕敬地送走匡章,笑容可掬地回到客堂。
众弟子面面相觑,继而一齐入孟夫子客堂问安。孟夫子谈笑风生地讲了过去三日的野外见闻,原来匡章带他遍游了稷山。
“夫子,弟子有惑!”孟夫子话音刚落,公都子随即拱手。
“何惑?”孟夫子笑吟吟地看向他。
“我们打听过了,匡章在齐声名狼藉,都说他是不孝不慈不礼之人。夫子不仅收他为弟子,与他一起出游,且还在他面前未执师礼,弟子敢问为什么吗?”公都子一口气说出心中疑惑。
孟夫子看向众弟子,他们的眼神中皆是此问。
“哈哈哈哈,”孟夫子大笑几声,指着众弟子,“我就晓得你们会有此问。”目光转向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你所听到的章子是怎么个不孝不慈不礼的?”
“他顶撞父亲,不顾父母之养,离家出走,母死葬于马厩,他不迁葬,能算是孝吗?他将子女逐出家门,不去照管,能算是慈吗?他将妻赶走,只顾自己,能算是礼吗?”公都子几乎是一口气讲出。
“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余!”孟夫子扫视一眼众弟子,“先说不孝。通常而言,不孝有五:四体不勤,不赡养父母,一不孝也;聚赌酗酒,不赡养父母,二不孝也;贪财好物,只顾妻子,不赡养父母,三不孝也;放纵声色犬马,让父母蒙羞,四不孝也;好勇斗狠,危及父母,五不孝也。”盯住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这五不孝中,章子占下哪一种?”
“这……”公都子说不上来了。
“凡此五种,章子一种没占。”孟夫子语气肯定,“至于你所说的顶撞父亲,就我所知,那个不叫顶撞,叫相互责善!责善是朋友之道,父子若是责善,就大伤感情了。”
“请夫子详解!”公孙丑似乎没听明白。
“章子是世家,”孟夫子解释,“其父田鲔因善于逢迎齐君而在朝中如鱼得水,享俸万钟。
田鲔教导章子说:‘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又教导他说:‘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这怎么可以呢?这不是君臣之道啊!这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这样的臣子当称奸佞,是要误国误君的。身为父亲,怎么能以奸佞之道教导儿子呢?这样的父亲不该顶撞吗?章子以人臣之道劝说其父,遭父呵斥,是以父子闹僵,不可同处一室。
父亲责难,章子这才痛苦出走,从军报国,这怎么能叫不孝呢?至于说章子不慈不礼,这也是曲解章子啊!难道章子不想享有天伦之乐吗?难道章子不想奉养父母吗?都不是啊!说章子狠心抛妻弃子,这不是抛弃,是他从军*,生死一瞬,不能携带妻子家小啊!由于得罪父亲,致使父子不亲,父亲终老时,章子不能尽孝。章子刻意抛妻弃子,不受子孙赡养,这是为了亲身品尝父亲的孤苦啊!如果章子不这样做,如果章子享受妻之照料、子之赡养,而不顾其父失妻别子之苦,那不是更大的不孝吗?这就是章子啊,你们是只知其一啊!”
对于孟夫子的这个解释,众弟子无不叹服。
翌日早午,章子复来,众弟子迎出门外,无不施以重礼,热情款待。
“禀报夫子,”匡章见过礼,对孟夫子道,“弟子昨晚回家,途中遇到一人,夫子或感兴趣!”
“何人?”孟夫子问道。
“苏子!”
“嗯,有些辰光没有见他,他何处去了?”
“说是刚从泗下回来。”
“泗下?他去那儿做什么?”
“不晓得呢!得知弟子从夫子这儿回来,且已拜夫子为师,苏子甚喜,托弟子问候夫子,说是得空就来拜访您!”
“苏子客套了。”孟夫子应道,“前番他来拜访为师,让为师颇为感慨,真没想到苏子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这回来了,为师当去回访才是。”
“弟子这就与夫子同去,如何?”
“走。”
孟夫子说走就走,与匡章往见苏秦。
因在齐宫失利,对齐地与稷宫也都熟悉起来,加上之前与苏秦有过一战,孟夫子不再对纵横策士持有偏见,此番相会,二人相谈甚笃。
苏秦详细介绍了连山康庄之行,听得几人如闻古人,即使孟夫子,也是唏嘘。
“秦临行时,”苏秦将话题引入孟夫子身上,“齐王召秦,向秦问起夫子,听其话音,有求教之意。敢问夫子,齐王可有召请?”
“唉。”孟夫子苦涩一叹,看向匡章。
匡章将孟夫子两番入宫觐见宣王,但话不投机诸事约略讲了。
苏秦沉思良久,盯住孟夫子:“敢问夫子,此来齐国,是想传道授业呢,还是——”顿住话头。
“唉!”孟夫子又是苦涩一叹,“若是只为传道授业,轲又何必来临淄呢?”
“若是不为传道授业,就当是干一番人生大业,一展宏图,对否?”
苏秦笑问。
“宏图不敢,不过是欲推仁政而已!”
“齐王欲行仁政否?”
孟夫子摇头,语气悲怆:“齐国已无仁义,怎么能行仁政呢?”
“夫子想不想一睹齐国的仁义呢?”苏秦问道。
“若有,轲愿一睹!”
“二位请随我来!”苏秦起身,大步出门。
孟夫子、匡章相视,怔了下,跟着出门。
苏秦与孟夫子、匡章、飞刀邹四人步出稷宫,健步如飞,不一时赶到高昭子府宅,不想却是人去屋空,乐厅的房梁上挂起蛛丝道道。
苏秦呆了。
苏秦跪在积满尘垢的砖地上,失声痛哭。
“苏子?”孟夫子不知所以,小声问道。
苏秦止泣,指着乐厅:“夫子可知,此为何处?”
孟夫子摇头。
“此宅乃是高昭子宅第,此厅乃是仲尼闻《韶》处!”
“苍天哪!”孟夫子惊呆了,扑通跪地,震起满室灰尘。
听闻是仲尼闻《韶》处,匡章也是震惊,跪地叩首。
苏秦指着屋子,缓缓讲起那年他合纵齐国时前来拜访的那个老乐师,听得孟夫子师徒涕泪交流。
苏秦正在诉说,在门口守护的飞刀邹引着一个长者进来。
长者认出苏秦了,拱手道:“你是苏大人吧?”
苏秦盯住他:“您是——”
长者再揖:“小人是为先师击磬的!”
“先师?”苏秦心里一揪,“您是说,老乐师他——”
“是哩,”磬师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在讲述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关的故事,“先师是在三年前走的。”指向乐厅一个位置,“就在那儿,先师拿着箫,起《韶》,所有的乐手都在各自的乐器跟前守着,等着先师的箫音。先师吹起来了,先师吹着吹着,箫声弱了,箫声停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先师。先师的箫仍在唇边,手仍在箫上,气却没了。先师是站着走的,走在起《韶》之时。
葬过先师,乐队散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小人无处可去,就守在这儿,每日起《韶》之时来这厅里,为先师击磬!”
“谢磬师了!”苏秦朝他深鞠一躬,“敢问磬师,今日之磬击否?”
“先师于申时起《韶》,小人也于申时为先师击磬,这辰光该当是申时了!”磬师说着话,走到一排编磬前面,从磬架上拿起两个敲磬的棒头,敲三下,望空长揖,“先师,您时常念叨的苏子来了,他没有忘记这儿,他是听《韶》来了!”
苏秦叩地长哭。
“敢问磬师,”孟夫子突然问道,“尊先师的长箫在否?”
磬师看向孟夫子,点头。
“孟轲可得一睹否?”
磬师走到厅的一侧,拨开几道蛛网,拿出一个尘封的盒子,递给孟夫子。
孟夫子打开盒,取出箫,审视有顷,看向磬师:“此箫能借孟轲一奏否?”
磬师略觉吃惊,盯他一眼,点头。
孟夫子持箫走到老乐师起《韶》的地方,吹起。
厅中响起《韶》音,是箫的起调。
磬师惊呆了。
箫声响起来,一丝丝、一缕缕,丝丝入音,缕缕中韵,是不折不扣的《韶》乐。
磬师反应过来,热泪盈眶,敲磬协鸣。
一支洞箫,一排挂磬,奏响《韶》乐。
孟夫子奏完九成,掷箫于地,扑通跪于尘埃上,号啕长哭:“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呜……”
待孟夫子将憋屈多日的郁闷悉数哭出,匡章不无叹服,由衷赞道:“夫子奏得好箫啊!”
“是《韶》!”孟夫子纠正。
“弟子知错!”匡章拱手。
“夫子不仅奏得好《韶》,还有一手好射呢!”苏秦插上一句。
“好射?”匡章震惊,看向孟夫子,“夫子善射?”
“不是善射,是射无敌手!”苏秦又接一句。
“射无敌手?”匡章难以置信,转向苏秦,“怎么个无敌手?”
“夫子之射,秦不敢说是天下无敌,却可敢说在你们齐国当是无敌!”苏秦一本正经。
“夫子,当真如此?”匡章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淡淡一笑,没有否认,看向苏秦:“区区小技,苏子何以知之?”
苏秦回以一笑:“纵横策士也就是这点儿能耐,善于揣情摩意而已。”
孟夫子听出苏秦是在怼他此前蔑视纵横策士的事,脸上略涨,转移话题,语带惆怅:“不瞒二位,轲已决定明日离齐,前往他处一游!”
“啊?”匡章急了,“夫子欲游何处?”
孟夫子从地上捡起老乐师的箫,拿袖子轻轻拂去新沾的灰尘,放在唇边做出吹奏的动作,但没有吹出声音:“有仁有义之处!”
“弟子这就觐见王上!”匡章略略一顿,目光坚定,“恳请夫子再留数日,恭候佳音!”
话音落处,匡章忽地起身,大步走出高昭子府宅。
翌日午时,王辇上门,再接孟夫子。王辇没像前两次那样直驱雪宫,而是将孟夫子载往齐国的王城正殿。
站在殿门外面迎候的是齐宣王、太子地、田婴、田文和匡章。
孟夫子看得真切,心里一阵激动。
显然,齐王这是要重用他了。
匡章紧前几步,扶孟夫子下车。
孟夫子近前,长揖至地:“草民孟轲见过王上!”
“夫子驾到,寡人有失远迎,失敬了!”宣王回礼,伸手礼让,“夫子,殿中请!”
“王上请!”孟夫子礼让一句,见宣王再次伸手,也就不再客套,走过去,与宣王并肩跨上台阶。
“听章子说,”待君臣依序坐定,宣王盯住孟夫子,直入主题,“夫子六艺俱绝,有子牙之文韬武略,能筹策于帷幕,决胜于千里!”
“轲不如姜尚!”孟轲应道。
“呵呵呵呵,”齐宣王微笑点头,显然认可孟夫子的回答,“姜尚乃大周之首辅,齐国之始基,千古之能臣,非寻常人可及。”倾身,“敢问夫子,是文韬不若姜尚呢,还是武略不若?”
“二者皆不是。”孟夫子摇头。
“咦?”齐宣王怔了,“这就奇了,夫子是何处不若姜尚呢?”
“幸。”
“幸?”
“姜尚幸遇贤君,轲无此幸!”
“这……”齐宣王尴尬,“寡人不才,愿意受教!”
“轲两言仁政,可惜王上不受!”
齐宣王尴尬,面呈愠色。
“敢问夫子,”田婴接道,“姜尚是靠仁政打倒纣王、建立万世基业的吗?”
孟夫子看向田婴,淡淡一笑,拱手:“相国大人若是细读周史,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田婴脸色紫涨,嘴巴连张几张,却是想不出一句应对。
“王上,”匡章缓冲局面,小声提示,“用兵在法,筹谋在策,击战在术!”
“哦哦,”齐宣王顺口接道,“是了,是了!”盯住孟夫子,“听闻夫子射艺天下无双,寡人可得一睹乎?”
孟夫子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天下无双?啧啧啧,”田婴不无夸张地咂巴几下,看向匡章,“总不会也超过匡将军吧?”
“章不敢与夫子比!”匡章一脸严肃。
“啧啧啧,”田婴语气夸张地又咂几下,看向孟夫子,“没想到夫子有此神技啊!敢问夫子能拉几石的弓?是三石呢,还是五石?”
孟夫子觉得内中一阵反胃,嗓中咕噜几下,想吐吐不出,不吐委实不快,难受一时,看向宣王:“齐君召轲,就为观此神技吗?”
孟轲改称呼了,由“王上”变为“齐君”。
“这个,”齐宣王心里咯噔一声,挤出一笑,“寡人原以为夫子只会讲仁政,听闻匡章将军谈及夫子射艺,说是天下无敌,寡人耳目一新。寡人诚望夫子一展神技,好让众卿开开眼界!”
“既为君上所欲,孟轲只有献丑了!”孟夫子将万般苦涩化作一笑,看向匡章,“章子,何处可以引弓?”
匡章看向宣王。
宣王起身,大步出门,引众人走向御花园的草坪。御花园里站着许多守卫,显然是奉命维持秩序的。一名军尉守在那儿,五十步开外插着一个箭靶。
靶很大,且只摆五十步,一看就是平素给齐宣王武训演示时用的。
“换小靶!”孟夫子瞄一眼靶子,命令匡章。
匡章看向宣王,宣王看向内臣,内臣朝军尉努一下嘴,伸出小指。
军尉拿出宫中最小的靶。
孟夫子看向远处的荷花池。
池边有两个亭子,一近一远。
孟夫子指向亭子:“插在亭顶!”
众人看向亭子,约百二十步,无不咋舌。
军卒拿着靶子跑到较近的亭子前,还没有插,听到孟夫子的叫声:“不是这个亭子,是另一个!”
众人震惊。
另一个亭子位于荷池对面,荷池少说也有五十步,也就是靶距至少也在一百八十步之外。这个距离,莫说是寻常弓手,即使力冠三军的匡章,也无射中把握。
由于距离远,靶子小,待插好时,靶子在众人眼里已是很小的一个点了。
孟夫子瞄一眼,微微点头,看向匡章:“拿弓矢来!”
早已有备的军尉亲手呈上弓矢。
孟夫子略略一瞄:“换大号!”
军尉连换几张弓,最后拿出一张特别大的弓。
孟夫子没有表态。
军尉看向宣王,小声禀道:“这只是五石弓,也是最强的弓了!”
宣王看向孟夫子:“此弓如何?”
“回禀君上,”孟夫子拱手,“此为力士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场人物张口结舌。
匡章使人快马至其府,取来他自己的劲弓,呈给孟夫子。
孟夫子审视一眼,道:“此为将军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场众人皆震,所有目光投向齐宣王。
“既非力士之弓,亦非将军之弓,”齐宣王敛神问道,“敢问夫子所用何弓?”
“力士之弓可*人射马,将军之弓可破军立家,孟轲所用,乃取天下之弓!”孟轲字字铿锵。
这简直是在狡辩了。
田婴语气讥讽:“夫子是大儒,不是力士,拉不起弓并不丢人,大可不必弄此玄虚呀!”
除匡章之外,场上诸人尽出揶揄之声,七嘴八舌:“是啊,拉不动就是拉不动嘛,何必呢?”“嘿,有这么说话的?”“早就晓得是这结局,果然!”……
孟夫子睁眼看向宣王,嘴角撇出一声冷笑:“看来齐国是无取天下之弓了,孟轲告辞!”略略拱手,转身就走。
“哈哈哈哈,”田婴爆出几声长笑,“原来夫子是这么天下无敌的哟!”
众人皆笑出声,场面尴尬。
匡章急了,小声:“夫子!”
孟夫子一个转头,看向齐宣王,语气悲怆,声音高亢:“国无王器,群小环伺,这就是想王天下的齐国吗?这就是想王天下的齐君吗?”
孟夫子的质问如当头棒喝,所有哂笑尽皆僵住。
齐宣王尴尬。
“王上,臣有奏!”御史趋前,在宣王耳边小声嘀咕几句。
宣王立时来了精神,冷笑一声,转对内臣:“请王弓!”
内臣显然不晓得王弓,看向御史。
“臣受命!”御史转身,带着两个军卒碎步退去。
约半炷香过后,御史在前,两个军卒抬着一张长弓在后,走向现场。
“夫子可识此弓?”宣王盯住孟夫子,一脸得意。
“果是取天下之弓也!”孟夫子抚弓,审视良久,转对宣王,“此弓乃昔年武王所用,赐给太公望。”又摸箭矢,“此矢为王弓专用,由上等青铜所铸,可百步穿甲!”
“夫子果然识宝!”宣王不由赞道,“不瞒夫子,此弓乃齐室镇宫之物,就寡人所知,近百年中,没有人动过它,今日夫子来了,当可一试!”
孟轲却将长弓双手奉还宣王。
“咦,”宣王惊讶,“王天下的弓箭有了,夫子怎么不射呢?”
“回禀王上,”孟夫子改回称呼,“既为王弓,轲为一介士子,不敢开之。”
“孟轲,”田婴震怒,“你号称天下第一射手,非王天下之弓不开,王天下之弓来了,你却说不敢开之,这是成心调戏齐国吗?”
宣王的脸色阴沉下去:“夫子不会是有意戏弄寡人吧?”
“孟轲不敢!”孟夫子拱手,“王弓当由王者开之,轲为一介士子,不敢逾礼!”
“姜尚不是王者,不是也开了吗?”宣王道。
“姜尚开之,是拜武王所赐!若无王上所赐,轲不敢开!”
“若此,寡人赐夫子今日开之!”
“轲遵王命!”孟夫子跪地,拜过王弓,拿起它,略略一拉,慨叹,“大哉此弓!”
在众目睽睽之下,孟轲运气,搭箭,目视箭靶,开弓如满月。
嗖的一声响,插在亭顶的箭靶应声而倒。
军卒拿过靶子,飞奔过来。
众人视之,铜矢正中箭心。
全场欢声雷动。
“夫子射艺,田婴叹服!”田婴连连拱手,转对宣王,“王上,臣有奏!”
“请讲!”
“夫子射艺,果然名不虚传,天下无双!臣奏请王上任命夫子为三军教习,教练三军射艺!”田婴奏道。
“哈哈哈哈!”孟夫子长笑数声,朝宣王略一揖手,转身就走。
“夫子留步!”宣王扬手。
孟夫子住步。
“拟旨,”宣王转对内臣,“封邹人孟轲为客卿,早晚陪侍寡人,享上卿之爵,食禄万钟!”
“谢王上厚遇!”孟夫子拱手,“敢问王上,愿听轲言、愿施仁政吗?”
“这……”宣王迟疑,看向田婴。
“孟轲告辞!”孟轲再无问话,潇洒转身,扬长而去。
翌日晨起,孟夫子一行整好车辆,准备远行。
苏秦、匡章送行。
苏秦知道,只要田婴任相,就不会容下孟轲。这且不说,在此大争灭国之世,孟夫子所倡仁政显然不合时宜,莫说是在齐国,即使在其他任何国家,也将无所施展。
然而,苏秦更知孟夫子。一如许行,孟夫子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一切正如许行所问,他苏秦又何尝不是呢?想到随巢子,想到告子,想到稷下的其他许多士子,大家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不都是一个个怀抱理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苏秦、匡章一路送至稷门之外十数里方才住脚。
苏秦拱手问道:“敢问夫子欲至何地?”
孟夫子望着远远的稷门,长叹一声,黯然神伤。
“回邹地。”公孙丑朗声接道。
孟夫子白他一眼,再次看向稷门。
显然,孟夫子不想走,却又不得不走。
苏秦似已猜透,看往宋国方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夫子此去,当是往投宋国!”
孟夫子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秦:“苏子何以知轲欲赴宋地?”
“揣情,摩意!”
“既然苏子说破,”孟夫子承认,“轲就直说了。宋有地方五百里,宋王偃敢为天下先,只要推行仁政,也可王天下!”
“若是宋偃不行仁政,”苏秦接道,“夫子可以赴梁!”
“哦?”孟夫子看向他。
“听闻夫子倡导天时地利人和之说,秦甚认同。魏居中国,交通天下,夫子可得地利;魏卒勇冠列国,魏王雄心不已,夫子可得人和。魏国逞兵革之利、武卒之勇,但连遭败绩,河西败于秦,马陵败于齐,魏王痛定思痛,或听仁义之教,夫子可得天时。”苏秦一连讲出三大利好。
孟夫子眼中闪出亮光,思忖良久,拱手:“谢苏子吉言!”
望着孟夫子一行车尘渐去渐远,匡章转对苏秦,言语感伤:“苏子有所不知,夫子是不想走啊!”
“是的。”苏秦点头。
“苏子,魏惠王真的能如你所言,行夫子的仁政?”匡章的目光不无疑惑。
苏秦摇头。
“可……”匡章急了,“方才你那么肯定?如果不成,这不是……害了夫子?”
“将军有所不知,夫子一如苏秦,路不走绝,是不会回头的!”
苏秦给他一个苦笑:“再说,多走一处,就会多一些见识。夫子在邹地待得太久了,他需要了解天下!”看向匡章,“哦,对了,在下有一事欲问将军。”
“苏子请讲。”
“将军是想碌碌无为一生呢,还是想做一番人生大业?”苏秦盯住他的眼睛。
“这个不用说呀,”匡章摊开手,“人生在世,没有哪个男儿想无为一生!”
“若是此说,将军可随我来!”
苏秦带匡章回到府邸,安排他沐浴,更衣,引他来到一道香案前面,指着供在案上的两个锦盒:“将军,请行大礼!”
匡章不知所以,恭恭敬敬地施以三拜九叩大礼。
“请将军拆封!”
匡章拆开锦盒,现出一卷竹简,没有翻看,转望苏秦,目光征询。
“将军可以拆看了!”
匡章拆开。
天哪,为首一简,赫然写着《孙子兵法》。
匡章倒吸一口气,看向苏秦。
“将军可知是何人所写?”
“军师!”
“正是。”苏秦指点其中一卷,“这一册,是军师根据记忆抄录的孙武子兵法,”指向另一册,“这一册是军师自己的用兵体悟。从今日起,它们全部归属将军,望将军细细研读,不负军师所托!”
“军师所托?”匡章眼睛睁大。
苏秦另外摸出一片竹简:“这是军师留给将军的,也请将军收下!”
匡章跪地,双手接过孙膑的亲笔竹简,上写一行小字:“匡章将军,请收下两卷兵书,体悟兵道,辅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安定天下!
膑人拜托。”
“军师——”匡章连连叩首,泣下如雨。
“章子,”待匡章哭过一阵,苏秦盯住他,“军师走了,田忌将军也不会再回来了,齐国三军不能没有统帅,将军责无旁贷呀!”
“苏子,”匡章朝苏秦叩首,“军师既将兵书授章,章就是军师弟子。苏子乃军师同门师兄,亦为章之师尊。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匡章欲行拜师大礼,被苏秦扯住。
“章子不可!”苏秦按他坐下,盯住他笑道,“还是叫我苏子吧,你比我还年长呢!再说,我从未当过师父,一听这称谓,不自在呀!”
“好吧,苏子,”匡章也笑起来,继而敛神,一脸严肃地凝视苏秦,“苏子,章在此承诺,自今日始,谨遵师嘱,研读兵书,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苏子但有驱使,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章子大义!”苏秦拱手。
得知孟夫子走了,田文不敢怠慢,入宫禀报。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夫子让人头大,走了也好!”
“好倒是好,”田文应道,“只有一点,就是夫子之事在稷下闹得太大了,多少学子都在看着这事儿。夫子走人倒是爽快,但对王上今后取贤怕就——”顿住话头。
“嗯,”宣王捋须,“你说得是!”沉思有顷,抬头看向田文,“爱卿有何良策?”
“臣之意,王上最好派个近臣追寻一程,诚意挽留。若是夫子回来,皆大欢喜;若是夫子仍然要走,就怨不得大王了。”
“甚好!”宣王朝他竖起拇指,“依爱卿之见,使何人为好?”
“太史尹士。”
尹士二十来岁,血气方刚,且刚袭其世爵,任太史。宣王明白其意,遂传旨尹士,使他追回孟夫子。
尹士将行,田文吩咐他如此这般。尹士会意,旗帜招摇,不急不慌,逢人就高调打问孟轲一行,讲述孟夫子如何不辞而别、齐王如何着急如何旨令他追回贤才等等故事。尹士连行三日,于天色迎黑时分赶到齐国的边城昼邑。
过去昼邑就是宋国地界,尹士也就完成使命了。
然而,孟夫子此时并未出昼,滞留在昼邑的一家客栈里,显然是在刻意候他。
尹士来到客栈,求套客房住下,沐浴更衣,入见孟夫子,以王使口气传达宣王口谕,态度倨傲。
孟夫子在昼候有两日了,这是第三日。
尹士以王使自居,态度倨傲,这是孟夫子所不能容忍的。孟夫子正襟危坐,待他宣完王谕,遂以肘撑地,托腮侧躺于案后席上,对尹士不理不睬。
尹士陪坐一时,憋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起身,声音很大,半是抱怨,半是斥责:“晚辈一路追踪,沐浴斋戒,方才入见夫子,抒王之情,宣王之谕,夫子却卧而不听,叫晚辈情何以堪?晚辈之后怕是再也不敢来见夫子了。”
“坐下吧!”孟夫子坐直身子,看向他,慢悠悠道,“既然你说出来了,夫子就给你讲明。鲁缪公时,如果缪公没有使人前往照料子思,就会觉得子思之心不安;如果缪公身边没有子思这样的大贤,泄柳、申详等臣子就会觉得己身不安。你既然代表王上,又在孟轲跟前自称晚辈,无论是王上礼贤,还是晚辈礼敬长辈,你们都远没有做到缪公、泄柳等所曾做过的。你好好想一想,是你拒了长者呢,还是长者拒了你呢?”
尹士遭到孟夫子一顿训斥,悻悻然回其客舍。
翌日晨起,孟夫子、尹士分别备车,各奔西东。
孟夫子使弟子高子礼送尹士,正欲回身,尹士叫道:“高子留步,在下有两句话敬请转禀夫子!”
“大人请讲!”高子住步,望着他。
“不识齐王不可以成为商汤王、周武王,是谓不明;识其不可,却又赴齐,或为有所图谋,或为不智。千里见王,一言不合就走,走就走吧,这又滞留于昼,连滞三宿,分明是舍不得!面对这样的人,尹士真真有些郁闷哪!”尹士刻意咂巴几声嘴皮子,将憋了一宿的怨气悉数发出。
高子将尹士之语逐字禀报。
“尹士不知我矣!”孟夫子长叹一声,“千里见王,是我所欲;这般离去,岂是我所欲哉?是不得已!我在此邑滞留三日,但就我心而言,三日仍旧少了。我仍旧期待,万一齐王回请我呢?我原是要再住两日的,为何今日决然离开呢?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既不知齐,也不知我,更不知天下的无知王使!王若用我,是齐民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王不用我,是齐民失福,却非天下人失福也!”看向高子,“去,将这些告诉他!”
高子返回时,尹士仍未上车,显然在候孟夫子回话。
俟高子述过孟夫子之言,尹士怫然变色,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尹士看低了!”纵身跳上辎车,绝尘而去。
送走孟夫子的次日,人定时分,墨门尊者屈将子入访苏子府邸,约略讲了近期天下大事:魏国,张仪仍为相国,魏王似乎更加依赖他了,但对新立太子魏嗣颇有微词;庞涓之妻莲公主怀遗腹子,临盆在即;朱威患重病,卧榻弥留,惠王三番探望,但路也走不稳了;
韩国,公孙衍出任相国,整顿吏治,恢复因庞涓伐韩而中断的兵器生产;白虎举家迁往宜阳,经营炼炉;秦国,秦王任命的蜀相陈庄*死蜀侯,派兵把守石牛道,叛秦自立,秦惠王全力筹划平叛,无暇东顾;秦惠王正式立世子荡为太子,荡年少力大,嗜武好*;楚国,昭阳班师回郢,陈轸驻留襄陵,襄陵郡守郑克之女郑袖被楚王宠臣靳尚带入郢都,已成怀王嫔妃;赵国,胡地闹灾,胡人攻掠代郡,赵王亲赴代郡御胡……
屈将子言语简明,讲有小半个时辰后辞别。
夜静更深,苏秦却了无睡意。
轰轰烈烈的六国合纵,浩浩荡荡的纵亲队伍,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貌合神离的六国伐秦,你死我活的纵亲内斗,两败俱伤的孙庞之争……函谷、邯郸、马陵、桂陵……孙膑、庞涓、张仪、秦惠王、魏惠王、齐宣王、陈轸、公孙衍、鬼谷子、大师兄、师姐、姬雪、告子、屈将子、孟夫子、田婴……一桩桩旧事、一个个地名、一副副面孔,随着屈将子的到访,络绎滑过苏秦的心室。
苏秦汇聚心神,将所有这些一缕缕抖出,最终揪出最紧要的一缕——张仪。
是的,张仪,天底下他最看重的师弟,他的所有麻烦的缔造者。
苏秦的心绪回到了张仪身上,从洛阳追起,然后是张邑、鬼谷、邯郸……
想到张仪的种种好,苏秦闭上眼睛,任泪潮湿润眼眶。
想到庞涓之死,想到孙膑之伤,苏秦不想与张仪争了。但不争行吗?秦国,商君之法……如果纵亲不成,秦国就将无可遏止,帝临天下是铁定的事。商君之法唯在壹民,秦国一统,天下之民就将被强行合为一体,合体过程亦必血腥。更加可怕的是合体之后。试想一个由万兆之民合为一体的未来秦人,万众一致,不敢乱想,不敢歌舞,不敢文争,不敢武斗,没有私财,没有隐私,没有主见,不会认字,只耕种,只作战,所有行动唯听孤一人……苏秦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对于一个万民合一、只以耕战为务的秦国,天下唯有合为一个协约体,共同遏止,除此别无他法。而天下合纵,于秦国而言,唯有一解,就是连横,这也是他张仪一力倡导的。
想到这儿,苏秦有点儿后悔刺激张仪入秦了。
然而,假使秦国没有张仪呢?秦王会不会连横?
他一定会。苏秦太晓得这个王了。可以说,就横而言,张仪不过是只手,操纵这只手的正是惠文公。张仪不去秦国,这个秦王就会寻出李仪、刘仪,无论如何,横是一定要连的。先生偈语的第一句即是“纵横成局”,他倡了纵,就自然会生出横。张仪不仅谋横,且又如钉子一样牢牢钳入纵亲内部,使天下疲于奔命,秦人却几乎是毫毛无伤。
想到这个宿命,苏秦轻叹一声,现出苦笑。
于苏秦来说,最紧迫的解招也只有一个了,就是驱逐张仪出魏,使合纵列国重结纵亲。从眼前局势来看,逐走张仪不仅可能,且已几乎成为定局。没有庞涓,张仪在魏就是无源之水。
两战皆挫,已入暮年的魏惠王也必对独霸天下之业灰心丧气,归纵几乎是他求全企稳的唯一退路。但苏秦晓得,张仪是不会轻易服输的。不到最后一步,他决不会退缩。近些日来,从说服陈轸劝昭阳退兵到促使公孙衍出仕韩国,再到劝孟夫子赴魏,苏秦一直都在为这最后一步谋篇布局。只要秦王续行商君之法,天下就将一统于秦;只要一统于秦,天下就将灾难重重,于民非福;而要制止秦国一统之势,天下列国只有坚守他苏秦提出的纵亲长策,共同制秦;秦国若要破局,只有搅乱纵亲协约,也即行施张仪的连横长策;只要天下纵横对峙,陷入僵持,纵就不敢凌横,横亦不敢欺纵,天下因对峙而息战;只要天下息战,他们师兄弟二人就有机会坐下来,共商天下的长远和平……苏秦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问题是,天下的长远和平究竟是什么?它在哪儿?又如何达到呢?
苏秦心头再次闪过鬼谷先生的偈语:“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这四句偈语分明是先生对方今天下及未来时势的点拨。显然,四句话中,第一句是肯定纵横的,也即先生是肯定张仪的。若是没有张仪的横,他的纵也就立不起来,他与张仪当是黑与白、动与静、反与正,一如庞涓与孙膑,本就是一局棋。第二句是先生给出的方法指导,既适合纵策,也适合横策,他与张仪都该遵循。将来某一天,相信张仪与他会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那时,他就把这四句偈说给他听,让他也“允厥执中”,不要走偏了。第三句是先生为他们设定的终极目标,这个不用解说,关键是这最后一句,如何解读“公私私公”呢?在见到张仪之前,苏秦必须搞清楚这个,提供一个合乎道理的解说,否则,他们就会各生猜测,形不成共识,纵横之局也就只能在相抗中互伤,一如庞兄与孙兄那样。
想到庞、孙,苏秦心头一凛。苏秦真的不想走到那一步。苏秦相信,既然纵横有争,也就一定有生。纵中有横,横中有纵。张仪是知他的,只要二人联手,天下就可太平。张仪有秦,他苏秦有六国,只要二人联手,就可让七国之王围坐圆几,共商天下的终极解决方案。
关键是,这个终极的解决方案是什么?
苏秦坚信,偈语的最后四字,一定指的是这个!
正如在谷中一样,鬼谷先生是不给答案的,先生只会说出谜底,让他们去悟。
迄今为止,这四个字,苏秦未能悟出,孙膑、告子、孟夫子,还有许行,也全都无解。
谁能解出呢?惠施吗,抑或是淳于子、慎子、邹衍、田骈等稷下先生?
苏秦摇头。诚然,他们个个学识渊博,但所学所重多为因应时政的实战法术,解不开人类未来的终极方案。墨门?墨子的著述他在谷中看过,鬼谷先生所指,显然与墨道不合,否则,墨家巨子随巢前辈也就大可不必频频入山了。
思来想去仍无头绪,苏秦正自发呆,猛地打个激灵,眼前掠过一个人影,是那个貌似鬼谷先生的老羊倌!
苏秦顿觉一阵轻松,美美实实地睡足一场大觉,于日上三竿时起榻,胡乱弄些吃的,与飞刀邹动身赶往郊外的老羊倌家。
苏秦扣门,开门的却不是那日所见的老羊倌,而是另外一个年纪略轻的老丈,看装束,也是羊倌。
“你们是……”羊倌老丈审视他与飞刀邹的衣饰。
“晚生见过前辈!”苏秦深深一揖,“晚生是来拜谒一位……很老很老的前辈!”
“哦?”羊倌盯住他,“士子所说的老前辈,他叫什么?”
苏秦迟疑一下:“晚生不晓得老前辈名号,他……”比画胡子,“这么长,”再比画两道眉毛,“是这样的!哦,对了,”指一下眉心,“这儿有个痣!”
“哦哦哦,你说的是夫子呀!”老羊倌两手一摊,做出个怪脸,“士子来得不巧,夫子一大早就闭门谢客了。”
“为什么?”
“这个……”羊倌露出个苦笑,“大概是为一只亡羊。”
“亡羊?”苏秦惊讶,“夫子的羊走失了?”
“走失的不是夫子的羊。”
“这……”苏秦怔了。
“是这样,”羊倌解释,“心都兄昨天走失一只羊,要我们都去帮他寻找,我们追寻大半天,没追回来,夫子就不高兴了!”
“这……”苏秦更加晕乎,“前辈能说详细点儿吗?”
“追羊之前,”羊倌说道,“夫子问心都:‘只丢一只羊,需要那么多人去找吗?’心都说:‘歧路多。’天黑时我们回来,夫子又问心都:‘寻到否?’心都说:‘没有。’夫子问,‘为什么呢?’心都说:‘歧路之中又有歧路,我们分身乏术,只得回来。’然后,夫子就关门闭户,谁也不睬了。”
“哦,”苏秦轻出一声,“没有人劝劝夫子吗?”
“我劝过了。我说:‘夫子呀,丢的不是您老的羊,且也不值几个钱,伤了贵体不合算哪!’夫子白我一眼。”
苏秦拱手:“晚生若见夫子,或能劝慰夫子,烦请前辈禀报!”
“你呀,”老羊倌斜他与飞刀邹一眼,嘴角浮出一哂,略顿,拱手,“不瞒士子,夫子平素不喜见客,尤其是像士子这般拿着剑的年轻人!”
苏秦正自尴尬,忽听后院传来几声咩咩羊叫,再拱手道:“晚生听闻夫子的羊好,此来是想买几只羊!”
“这个倒是成!”老羊倌呵呵一乐,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引苏秦进去。
进入柴扉,破旧的院落里别有洞天,庭院巨大,房舍两进,前面一进当是客堂,后面一进是卧房,后进之后,是一个巨大的院子,有一道栅栏门隔与卧舍隔离,羊叫声正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老羊倌引领苏秦走进后院。
院中有一个木盘,盘上摆着一个棋盘与几个茶碗,几个年岁不一的长者坐在盘边品茶,时不时地瞥一眼房门。这些长者穿着清一色的羊倌装束,但就其气度而言,显然又远不只是羊倌。
苏秦向几位长者揖礼。几位长者已知他是来买羊的,上下打量他几眼,或朝他笑笑,或朝他点个头,继续品他们的茶了。
引他进来的老羊倌走到房门跟前,轻敲几下,语气甚恭:“夫子,买羊的客人到了!”
一阵脚步声响,房门吱呀开了,老夫子走出舍门。
几位长者紧忙起身,迎上,深揖。
老夫子走出来,朝众人摆摆手,目光射向苏秦,显然认出是那日一路跟从他到门口的士子,眉头微皱,没有睬他,顾自在大木盘边席地坐下。
苏秦尴尬,干着脸站在那儿。带他进来的老羊倌扯一下他的衣襟,示意他坐下。
苏秦挨他刚刚坐下,老夫子就说话了,指着一个大胡子羊倌:“心都,你们一直坐在这儿叽叽喳喳,是为那只羊的事吗?”
“非也。”心都拱手应道,“弟子有惑,求请夫子解之。”
“何惑?”
“昔有兄弟三人,”心都侃侃说道,“游于齐鲁,学于儒门,各得仁义之道而归。其父考问:‘你们这都讲讲,何为仁义之道?’伯说:‘仁义使我看重身后之名。’仲说:‘仁义使我*身成名。’叔说:‘仁义使我身与名并重。’弟子之惑是,兄弟三人同门同师,同受仁义之道,所得却完全不同。请问夫子,他们之中孰是孰非呢?”
显然,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问题,苏秦为之一振,看向老夫子。
老夫子略一思忖,道:“河水之滨有一人,熟识水性,擅长泅渡,靠操舟鬻渡养活百口之家。远近后生纷纷拜他为师,从他习泅,溺死者近半。他们是来习泅的,不是来学溺的,结果却各有不同。”
扫视众人,“你们评评,他们之中孰是孰非呢?”
老夫子以问代答,且答非所问,在场人无不怔了。
众人面面相觑。
“呵呵,嘿嘿,”老夫子变着声儿哂笑几下,撑地起身,夸张地拍拍屁股上的灰,瞥一眼苏秦,回舍中去了。
“哐啷”一声,舍门被老夫子反手掩上。
几个老丈面面相觑。
带苏秦进来的老羊倌看向心都子,半是责怪道:“心都兄呀,在下好不容易才把夫子请出来,还以为你要问问那只羊的事呢,不想你却曲里拐弯,这都问的什么呀!”
旁边一个长一小撮白胡子的羊倌挠挠头道:“心都所问在下还能听懂,夫子所解却是……让人头晕哪!”
“唉,”心都子回以一哂,看向带苏秦进来的老羊倌并其他几人,“孟孙阳呀,还有你们几个,身为弟子,却是半点儿也不解夫子的用心哪!”
“何处不解了?”孟孙阳与其他几人看向他。
心都子又出一声哂笑,看向苏秦,似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年轻人,你是何人?”
“晚生乃洛阳人苏秦,见过诸位前辈了!”苏秦抱拳。
“是那个游走天下、叫嚣合纵的人吗?”心都子目光逼视,一把络腮大胡被他缓缓地由上捋到下,一直捋到胸前,随着他的手富有节奏的抖动而抖动。
“正是晚生。”苏秦淡淡应道。
“哈哈哈哈,”心都子爆出一声长笑,松开大胡子,盯住苏秦,“合纵不合纵的,不关心都之事。心都只问你,夫子所示,你解得出吗?”
“前辈面前,晚生不敢造次!”苏秦拱手,客气一句,侃侃解道,“夫子抑或是在类比,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
心都子倒吸一口长气,良久嘘出,拱手致礼:“后生可畏矣!”
转向众羊倌,改为尊称:“洛阳苏子所解正是在下所悟。人生之路曲曲弯弯,歧中有歧,若是做不到归本守一,我们或就是,欲觅羊却入歧路,欲学泅却自溺毙!”
众倌这才明白夫子与心都子方才对话的意趣所在,纷纷向苏秦致以拱手礼。
场面热烈起来。
“苏子,”孟孙阳看向苏秦,“这儿的羊都是夫子的,苏子若要买羊……”朝舍门努了努嘴。
苏秦会意,回他个笑,起身走向舍门,轻敲。
众人的目光追踪着他。
“进来吧!”舍中传出苍老的声音。
苏秦推门走进,非但没有掩门,反而将门开得很大,让光线充满房舍。
房舍是夯土墙,草顶,很厚实,有三间。中堂很大,后墙有个大窗,可以透过窗棂看到后院的羊圈。一股子羊臊味破窗而入,弥漫整个空间。
夫子近窗坐着,似乎颇为享受这股臊味。前面是个几案,案上什么也没有。案对面,摆着几块席片,显然是给客人预留的。
苏秦没有坐席,也没揖礼,而是直接跪下,五体投地:“晚辈苏秦叩见前辈!”
“坐吧!”夫子似是没有看见他,指向对面一个席位。
苏秦谢过,在席位上坐下,看向夫子:“晚辈……”
“苏秦,苏大人,”夫子打断他,显然知道他是何人,也早洞穿了他的来意,“你不是来买羊的。此来何事,这就说吧!”
苏秦没有料到夫子会这般说话,略略一忖,揖道:“前辈慧眼,苏秦见丑了!晚辈冒昧登门相扰,是有四字解不出,特此求教于夫子!”
“是何四字?”
“公私私公。”
“是鬼谷的那个老鬼出给你的谜题吧?”夫子的一双老眼直直地射过两道光来。
“我……您怎么晓得?”苏秦几乎是目瞪口呆了。
“呵呵呵呵,”夫子笑道,“除了他,没人会说出这四个字。”
苏秦长吸一口气,良久,缓缓呼出,双手拱起:“此谜确为鬼谷先生所出。晚辈不才,苦悟数年,仍不得解,恳请前辈点拨!”
“师者,授业解惑也。老鬼既然收你为徒,授你术业,这又出谜给你,自当为你解之。苏大人只须备上车马,回谷一趟,寻他解出就是了!”
“唉,”苏秦怅然一叹,“晚辈既已出谷,就再难回去了!”
“是了,是了,”夫子略略一顿,连出两声,“老鬼的弟子不是羊哦!”两手一摊,“只可惜,老朽是个牧羊的,除羊事之外,老朽是一无所知啊!”
苏秦听出话音,灵机一动,再度拱手:“晚辈对羊是一无所知呢,恳请前辈赐教羊事!”
“请跟我来!”夫子起身,引苏秦走入偏门,进入左舍,打开后墙栅门,步入院中。
看到夫子,一大群绵羊咩咩叫着跑过来,围住二人。
“这就是羊了!”夫子指着羊群,“苏大人想知道羊的什么呢?”
苏秦盯住羊群,细审良久,看向夫子:“羊可有私?”
“你拔它一根毛试试!”夫子揽过一只雄性头羊。
苏秦拔下一小撮羊毛,不解地看向夫子。
夫子不再说话。
苏秦候不到应答,接问:“羊可有公?”
“你再拔它一根毛试试!”夫子重复道。
苏秦又拔一撮羊毛,愈加不解,一脸惑然。
夫子打一声呼哨,不知从哪儿嗖地窜出一只如狼一般的大犬,恶狠狠地盯住苏秦。
“你也拔它一根毛试试!”夫子指向狼犬。
看到狼犬凶狠、敌视的样子,苏秦不敢伸手了。
夫子揽过狼犬,拔下一根毛,放在手心里把玩一番,交给苏秦。
苏秦不解其意。
“这是只狼犬,犬之主是老朽,是以犬之毛,你不可拔,老朽可拔。”
夫子转身,指向远方:“假使它不是犬,而是一只林中猛虎呢?”
苏秦一头雾水,正自思忖其中奥妙,夫子指向栅门:“苏大人,你已见识过羊,也已问过疑了,那儿是门,请便吧!”拍一下狼犬,道,“送客!”
狼犬得令,发出“呜”的一声低吼,冲到苏秦跟前。
“夫……夫子……”苏秦急了。
“送客!”夫子再出一声。
狼犬又呜两声,亮出獠牙,摆出战斗姿势。
苏秦轻叹一声,惶惶然走进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