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一禾 来源/《浙江学刊》
当代挪威的世界级作家乔斯坦•贾德在1991年出版的《苏菲的世界》一书中说,祁克果(克尔凯郭尔)的思想是“对浪漫主义者的理想主义的反动。但它也包括了跟祁克果同一时期的一个丹麦人的世界观。他就是著名的童话作家安徒生。他对大自然种种不可思议的细微事物也有很敏锐的观察力。”这个说法不禁让我们想起安徒生曾对一位朋友说过的话:“我用我的一切感情和思想来写童话,但是同时我也没有忘记成年人。当我为孩子写一篇故事的时候,我永远记住他们的父母也会在旁边听。因此我得给他们写点东西,让他们想想。”当我们对安徒生童话进行成人读解时,除了时代背景和作家的个人经历与抱负之外,克尔凯郭尔式的哲学思想和世界观更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参照。
一、豌豆上的世界
安徒生对不可思议的细微事物的敏锐观察可以从《豌豆上的公主》窥视一斑。《豌豆上的公主》说一个王子想找一个真正的公主结婚,走遍了世界寻找,但因为随处可见的各式公主让他难以辨别,“她们总是有些地方不太对头”。于是他心中很不快活地回了家。老皇后想出了一个考查的方法,她在床榻上放了一粒豌豆,取了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压在上面,然后让一个“经过了风吹雨打”的公主睡在这些东西上面。第二天这个公主说她一夜没有睡好,因为床垫下有一块很硬的东西弄得她浑身发青发紫。“现在大家看出来了,这是一位真正的公主。”这个故事对成人而言,公主的真假不是因为“除了真正的公主以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么嫩的皮肤的”,尽管这的确是故事中的一句看似点题的话;也不是揭露“统治阶级的昏庸、腐朽、虚伪和丑态毕露,”因为这个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主动上门说自己是公主的女郎,不一定是贵族出身,这个满世界找真公主的王子也不一定是多么富有的王子,而是故事说出了一个人在生活中逐渐积累起来的许多最纤细的感觉实际是极其重要的,这些细微的感觉把人与人区别开来,也把人与人结合起来;这些不可思议的细微感觉让人们切切实实地区别了表面的真和感觉的真、言说的真和实际的真,并且感觉它们之间的差距是那么大,虽然“看”起来那么小。“……请注意,这是一个真的故事。”安徒生的结语确实想要让成人们思量一下。
《小意达的花儿》进一步展示了大自然中种种不可思议的微小事物,如何地在成人世界的不知不觉和时光流逝的无声无息中,进行着自己轰轰烈烈的短暂人生狂欢。一个“快乐的大学生”告诉正为花谢而伤心的小意达说,那是因为花儿们昨晚去参加舞会,累了。于是一个一般人、连国王和王后也不知道的花儿的世界,在小意达的幻想中向外界传出了大自然的信息。花儿们在奔走、传话、跳舞、微笑,她们每晚都会召开盛大的舞会,邀请各方的朋友加入,皇宫里名贵的花儿们尤其愿意参加。小意达第一次从梦中醒来,眼睁睁地看到了花儿的晚会,琴声在她的耳边响起,抽屉里的玩具和阳台上的花都改变了位置,地板上挤满了舞姿各异的花儿,连一个小蜡人也不得不跳起来……花儿们十分礼貌、相互关心,没有一个晚会参加者会没有舞伴。最后花儿们互道晚安并且吻别,虽然她们都只活了一天。一位管理宫殿的老头只闻得到花香,他手中的钥匙一发出声响花儿就瞬间停止了交流;一位植物学教授看不出花朵和绿枝的表情,他的手指被荨麻的叶子刺痛;一位枢密顾问很看不惯大学生,因为“居然把这样的怪念头灌入一个孩子的脑子里去!全是些莫名其妙的幻想”。他原来却不过是个小蜡人被迫与花儿一起跳舞;只有喜欢讲故事和整天幻想的大学生教会了小意达如何理解花儿世界的形体语言。
刘小枫先生认为克尔凯郭尔的哲学述说了三个基本观念:存在、主观真理和信仰。克尔凯郭尔提出,一个被毒箭刺伤的人最感兴趣的问题就是拔出箭和治疗,只有这才是对他的存在至关重要的。这种对人生的理解正像安徒生所表现的,每个人的世界都不过是“豌豆上的世界”,每个人的感觉虽然对世界来说微不足道,但对这个人自身而言则是最重要的存在的感觉。没有找到豌豆公主的王子有着属于他自己的真正痛苦,丑小鸭在不断被他人嘲笑的生活境遇中会发出“请你们弄死我吧”的哀求,小意达如果没有学会“看见”花儿们一天的生命和狂欢,她就会以为花儿是没有感觉和心情的。克尔凯郭尔曾对浪漫主义式的理想主义和黑格尔理论中的“历史观”表示怀疑,认为我们每个人不仅是时代的产物,而且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每个人都只能在这世上活一次。许多伟大的客观真理可能与个人的生命毫无关系,主动让个体献身时代洪流的理想主义很可能会抹煞个人对自己生命所应负的责任。由此他提出了“主观真理”的观念,强调真正重要的真理都只属于个人,“上帝”的问题只有在被当作生死攸关的问题时,才会被以最热情、最真诚的态度来讨论。小意达在目击了花儿们只有一天生命之后,才感到她们夜晚的舞会有狂欢的节奏、是美丽的人生,才相信花儿们对她说的话:“把我们葬在花园里……明年夏天,我们就可以醒转来,活得更美丽了。”这种相信与“海的女儿”相信人类的灵魂生活一样,是以跨越生死界限的幻想在做判断和笃信。克尔凯郭尔所说的“上帝”问题也泛指一切重大的命题,只有在它们与个体出现“生存还是毁灭”的联系时,个体才会把它当作自己心目中的真理,以认真严肃的态度关注。《野天鹅》中的小妹妹要织十一件麻衣救哥哥们,但这也是救她自己,所以她会具有极大的勇气和毅力坚持到最后并获得拯救。这种相信来自于一个只有她一个人听见的“仙女”的许诺,就像是哈姆莱特独自听到的鬼魂之语,他们都无法让周围的人,包括亲人和情人,在自己的努力过程中理解自己,因为他们没有办法用客观的事实、去理性地证明自己信仰的那个东西的存在。用克尔凯郭尔的话来说,就是“我信,因为它是非理性的。”
二、言说的困难
当安徒生听到并听懂了大自然语言之后,他对人类的语言也有了不同寻常的理解。安徒生的许多童话都是写主人公无法开口说话和表白内心。“海的女儿”让自己的歌喉被女巫取走了;“坚定的锡兵”根本不可能说话;没有人听见“卖火柴的小女孩”整个夜晚的祈求,“野天鹅”得到的仙女指令是:“从你开始这工作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你完成它的时候止,即使全部过程需要一年的光阴,你也不可以说一句话。你说出的第一个字就会像一把锋利的短剑刺进你哥哥们的心里。他们的生命是悬在你舌尖上的。”后来变成美丽天鹅的“丑小鸭”在整个成长过程中虽然能够说话,但他一直无法向人倾吐自己的意图,或者说,他们根本就听不懂他的表白,对他,其他的人说得比他自己更多。
“你们不了解我,”小鸭说。
“我们不了解你?那么请问谁了解你呢?你决不会比猫和女主人更聪明吧,我姑且不提我自己。孩子,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对于你现在所得到的照顾,你应该感谢造物主才是。你现在不是来到一间温暖的屋子里,有了一些朋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学习很多东西么?不过你是一个废物,跟你在一起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你可以相信我,我对你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完全是为了帮助你。”(母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