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海歌应该有十年了。第一次相识的具体时间、地点记不清了,但一个穿西便装、话语轻缓且偏少、文质彬彬又深藏故事的形象一直在脑海里,后来又相见了多次,这个形象亦多次被固化,一点也没变,相当坚挺。十年过得很快,感觉时间没怎么冒泡,却不能证明这世间平淡似水。就像海仍然在歌,海歌主编的《大风》诗刊仍然在吹着“大风”,而且成了中国民间诗刊的“现象级”存在。支撑这一切的,其实都归结于诗,归结于海歌作为诗人的那份执念,以至于外人很容易就忘了他已步入古稀之年。捧读海歌这本时间跨度将近十年(2014-2023)、诗歌数量三百首的最新诗集——《内视镜》,我最直接最强烈的感慨便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图为诗集《内视镜》。作者供图
清人薛雪以人之性情判诗之风貌,说“畅快人诗必潇洒,敦厚人诗必庄重,倜傥人诗必飘逸,疏爽人诗必流丽……拂郁人诗必凄怨,磊落人诗必悲壮,豪迈人诗必不羁,清修人诗必峻洁……”且断言“此天之所赋,气之所秉,非学之所至也。”(《一瓢诗话》)有一定道理,但也未免失之于简单“粗暴”,以此观海歌之诗,印象难逃“刻板”。事实上,人之性情总体稳定但也会变动不居,人之诗亦如此,人诗相合或相反,都属正常,因为写作的动机和取向本来就有至少两个:一是宣泄,一是隐藏。海歌的诗内容丰富,题材广泛,写法多样,情趣多变,很难概全,但诗人在累年的写作中有所偏爱,却是不争的事实,读者可以借此窥探其行止,勾画其精神。
“老夫聊发少年狂”,我的意思是:一旦老夫狂起来,其实也就没少年什么事了。一首近百行的《再说吻》,尽显海歌之“狂”。诗人虽然强调“我重提吻,只是出于自救和救他/作为研究者、探讨者出现在你们面前”,但“吻”这个问题并非现在才出现,而是自少年时代迤逦而来,如影随形,“彼时的唇和此时的唇大相径庭/难道只是时间关系吗”“火从哪里来/谁是纵火者?唇与舌有什么不同于现在”“用水去质问雪:为什么当阳光袭来/你那么容易崩溃?”“今天,同样为唇舌之谈/它为什么冷如凝雪,去如逝水/是谁在投放或抽取什么”……为了一探究竟,海歌不惜“重蹈覆辙,以身试险”,只为“在清醒中研究/唇与舌远离火的那种清醒”“把火焰还原为水,再退回到冰/一直追溯到源头/找出本源出于谁又被谁改变/谁是编剧谁是导演”,结果却发现“我似乎既是罪犯,又是侦探”“我在讲述:一个自救和救他的故事/一个从酒退为水的故事/一个抽走阳光的雪的故事/一个冰与琥珀的故事”。说到底,这就是一个光阴的故事,一个“冰火两重天”的故事:从年少“沉迷”到如今“得到解放,而远离沉迷”,从“当年那个痴妄者”到“现在是医生”再到“被抽空荷尔蒙的旁观者、诉说者和告诫者”,诗人在其中“保持着清醒”,当然也少不了一部分无奈,以至于诗人聊以自慰地说出“适可而止或有益于健康”。可见,爱是世间恒定的主题,情是诗人追索命运的“钥匙”和“开关”,而爱情无疑是诗歌之所以无可替代的“终极秘密武器”。
正如海歌在一首诗中所说:“最后与最初的情爱/好比将墓穴,整合成一粒纽扣”(《嘴唇漂浮在空中》)年届七旬的诗人,透过诗句想要告诉我们的,早已不是一个“狂”字可以涵盖。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海歌最近的诗多了“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寥远况味,多了沉思的深切、追问的尖锐,也多了对诗歌本身的关照与检视。也就是说,回身反顾构成了海歌最新诗歌的基本势态,而“她”一直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总是处于海歌的视觉中心。站在岁月的峰峦之上,诗人选择“停顿”为起点,“为突破俗体的局限发起攻击”(《停顿会引来什么》),把自己“深埋”在“月光做成的坛子”一样的“天地间”,以如此别致的方式“把自己固定”(《形式》),也把“她”“山猫”“颜料”“闪电”“玫瑰”“雪”“石头”等等人物、事物以及若干“问题”推送至面前,细细打量,切切问思。在诗人眼里,“她”是一切问题和结果的根源,“她”是母亲、妻子、情人、女儿等等的综合体,是孕育和生产,是有和不灭——“在她身上,存在对称的美学/连抖动也是一致的”“她太能生育了。让上帝自愧不如/太能笑了。像被关锁在彩霞里”(《在她身上》),“从她被孕育开始,就已在孕育它物/与周围发生着关系”(《一缕音韵》),正因为如此,“我们只能看到她的某一部分/——喜悦或忧伤/骄傲,在鸥鹭的审视下丧失/观察者也不是永恒的/他的消失,可能先于桥头她的消失”(《看见她》)。诗人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甚至变异的,犹疑、矛盾、冲突随处随时可见。
也正是在此基础上,诗人借用一首《谁》,发出了来自灵魂的一次次诘问:“谁啊,装着小心眼小心思”“谁啊,载着若干个自己若干个可能性”“谁是谁啊!在推动着/一个旋涡奔赴一个旋涡”“谁是谁啊!河流融入河流/雨滴汇聚雨滴,雪花抱紧雪花/一个整体的自恋与分裂。一个肯定与否定的预想”……有答案吗?答案重要吗?我想海歌恐怕也从未期冀从中得到响应,他只不过是企图安顿《无法安顿的灵魂》,趁机《对自己进行一次清理》:“必须将我的四肢,脏腑/包括思想、灵魂在内的躯体/进行一次大拆卸,大清洗,大组装”,目的在于“让我放下心来”“让思想变轻松、明朗些/灵魂被洗涤和晾晒,像新床单一样白净/没有精斑的污迹。”
海歌非常清楚,“时间是慷慨的也是吝啬的”“时间哦,碎玻璃一样砸向我,把我分裂和拥有。”(《关于时间》)我注意到,与此相类,海歌还写了《谈谈具体的丢失》《说到雪》《说问题》《说玫瑰》等多首以诗立论的篇什,用“单薄的影子”“求证影子的深度和宽度”(《求证》),想来无外乎是要“借此环顾人心”,营构诗人自设的诗意闭环。在我看来,追问与沉思,本来就是“揣着明白”和“装糊涂”的关系,诗人是沉着的、睿智的,冷静中甚至透出了冷酷,心知肚明,洞若观火。就像他在《一个人穿过死亡会看到什么》里描述并挑明的那样:“原来的你已彻底的不存在了/只以一个空占位,让上帝今后有事干”“人不必知道这一切,包括死亡后的事/否则,人就不是人了”……
颇有意思的是,海歌对诗歌一直是有思想有观点有方法的,他以诗谈诗,很敏感,也很尖锐,不论是关于诗歌阅读“读取是误入。深入却不能自救”(《读诗》),还是关于诗人的豪情与壮怀“纸上的春天/覆盖世界版图/任我的想象,穿越一百遍”(《在诗中》),抑或对现代诗歌完成度、整体性的理解“一首诗一瓢水,不能冲走淤积心里的泥沙/也不能缝合身体的坼裂/我们就续接大海和波涛/借蝉鸣,在我们的身体挖坑/挖隐埋的文字,续写和释透这多重疑问”(《一首诗不够就续写一首》),以及迁延到诗歌与诗人的关系乃至诗歌传播的譬喻“它与人体完全分离/成为独立的个体/我仿佛看到一个婴儿/没有了啼哭/他已习惯于无人照管”(《一首诗一经诞生》),无一不具有启发作用和借鉴意义,耐人寻味。比如在一首题为《词》的诗里,他这样写道——
曾经感受过这样的词——
飞行如同做爱
把恐惧抱在心中。全身赤裸
静与动,像褪去羽毛的一对
闪电撕裂天空。词具有这样的能力
把活体置于墓穴,体验天堂
把完美置于两岸的绝望
从生命尚未出现时,耐心已置
词把花朵,从树枝里喊出来
将爱与死亡,置于焚烧
灰烬的雕塑,唱着飞翔的歌
这里的“词”,其实就是诗歌语言。海歌赋予诗歌语言高度的形象化,精准再现了“静与动”“完美与绝望”“爱与死亡”,对被誉为“文学皇冠之上的明珠”“文学中的文学”的诗歌再一次进行了生动且不失深刻的诠释——诗歌即语言,语言即诗歌。
清人王鸣盛(号西庄,“吴中七子”之一)有云:“所谓诗人者,非必其能吟诗也。果能胸境超脱,相对温雅,虽一字不识,真诗人也。如其胸境龌龊,相对尘俗,虽终日咬文嚼字,连篇累牍,乃非诗人矣。”我深以为然。以此观海歌,不仅人“胸境超脱”,而且诗质、量双丰,无疑是名副其实的“真诗人”。海歌的这本最新诗集,大致按写作年代分为九辑,其中数量最多、题材和内容最为丰盈的当属第七辑、第八辑,煌煌二百首,可谓琳琅满目,集中反映他的写作风貌,也凸显他“对一个字地偏爱”。至于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无需我妄言,想必读者诸君心中已自有定数,不妨悉听尊便……
作者简介:刘清泉,诗人,评论家,四川安县人,现居重庆,就职于重庆师范大学。出版《永远在隔壁》《倒退》《101个可能》三部诗集,著有《所幸心有所系——一个诗人的诗歌批评》文艺评论集一部。中国作协会员,重庆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沙坪坝区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重庆新诗学会副会长,《重庆诗刊》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