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恕诚著. 唐诗风貌 修订本. 北京:中华书局, 2017.04
唐诗对时代的反映及其所表现的生活美与精神美(节选)
唐代诗人都往往程度不同地有着轩昂的傲气,“负气敢言”而较少拘谨嗫嚅之态。
不仅从高适、岑参“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近来能走马,不弱幽并儿”那种豪迈的自夸中,能够看出他们精神的飞扬;就是从王维、孟浩然的“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那种悠然自得中,也能感受到他们对于自由生活的喜爱与追求。“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杜甫《壮游》,甚至连杜甫早年在时代风气影响下,也显得有点跋扈。
这种精神固然以盛唐最盛,但风气一直延续到中晚唐。柳宗元的《江雪》,鲜明地体现着与恶劣环境的对抗。刘禹锡的《戏赠看花诸君子》、《再游玄都观》,揶榆的笔墨中包含着对新贵们的高度蔑视。李贺的《开愁歌》:“衣如飞剪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钢……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获。”显示了与庸俗卑琐为敌的态度,气概亦自不凡。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上述诗人的表现,有助于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对抗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庸俗气。但这类作品,一般多抒发主观方面的情绪,较少对客观现实的细致解剖,而研究者却往往习惯于从中寻找对封建社会的揭露,未免强其所难。
如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突出地表现了对黑暗政治的愤怒和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精神,鲜明地塑造了诗人的自我形象。但有的选本舍此而肯定诗中“抨击了唐玄宗后期政治腐败”,实际上,这一方面在作品里体现得不算充分。
以杜甫为代表的另一批诗人,由于特定的历史条件和出身教养等多种因素影响,他们更多地吸取了儒家思想中某些积极成分,并发展为对祖国、对人民命运的极度关怀。杜甫这种精神,不仅表现在“三吏”、“三别”一类杰作以及像“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等诗句中,同时还深深地渗透在大量不易句摘、难以指实的抒情诗中。
杜甫入蜀以后的诗,后一类居多。著名的《蜀相》,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心事,然而在动乱的时代背景下,那种“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慨叹,传达的正是死不足悲但悲开济邦国之志难酬的崇高精神。
堪称杜甫夔州时期代表作的《秋兴八首》,要是用类似白居易的“刺美现事”的标准,求之以实,可能像是对灵芝草进行化学分析,不免令人失望。然而只要从追踪诗人的感情入手,体会何以身在夔州,而八首诗魂牵梦绕,首首离不开长安,就会感到诗人热泪涔涔,不是由于个人的不幸。“每依北斗望京华",组诗在对人生执着追求和忧念祖国命运的感情基础上抚今追昔,倾吐的是深沉浩瀚的爱国热忱。
它的价值不在于刺美一两件“现事",而在于“一卧沧江惊岁晚”、“故国平居有所思”,那种坐卧不宁、忧心泣血的情绪,在直接影响着、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循着这条途径,我们对杜甫的《登楼》、《江汉》、《登高》、《登岳阳楼》、《岁暮》等一系列名篇历来为人传诵的原因,认识也许会深一些。
像杜甫式的忧国忧民,对盛唐诗人来说,一般地还表现得不太突出,而到了中晚唐,在国家和人民的艰难处境中,诗人们的这种情操,就更多地受到激发。
代宗时期,元结在诗中沉痛地揭露时弊,那种宁可违诏获罪,不肯“绝人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极受杜甫推崇。其后,从白居易和新乐府诗派的创作,一直到李商隐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杜牧的《早雁》、《泊秦淮》,聂夷中的《咏田家》等,也都体现了对国家和人民命运的关切。
这一类诗,文学史上评价虽高,但往往只着眼于其因忧念国家和人民而揭露的社会问题,至于诗人的人格精神,仍然重视不够。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些论者就只取其揭露,而比较忽略诗中通过种种内心剖析所表现的崇高思想情操,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对此还有过很苛刻的批评(如把主观动机归结为只是企图巩固封建统治)。这虽不能说是买椟还珠,但被慷慨地泼掉的也绝不只是污水。
对唐诗所表现的精神美,我们应该采取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它固然带着过去历史时代和封建阶级的印记,但毕竟比较健康深厚,为后代的封建正统文学所不及。
由于唐以后地主阶级走向下坡路,思想境界也随之下降,那种精神之花(比如花间派和北宋词),便常常不免带着病态。
唐人的可贵处,在于他们对生活富有希望和信心。他们在健康积极的精神基础上,从生活中发现了更多的诗意。进而使得作为他们生活和精神写照的唐诗,具备了生活美和精神美这样有力的两翼。
更多唐诗研读专业书单推荐:您还可以搜索更多唐诗书单:本文摘自余恕诚著. 唐诗风貌. 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 199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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