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报报道李林桂
弢园尺牍中,有一通写给黄捷三副将即黄添元。黄添元,广东南海人,曾隶方耀麾下,参与围堵南下闽粤的太平军馀部,因镇平失陷被革职,不久复职,曾署理广州城守中军都司,加副将衔。信中,王韬替一位在贵州任职的“丁访廷少尉”请求黄添元金钱上的帮助,显示黄副将饶于资财。另有一通“与罗介卿守戎”,写给广州西关千总罗祺。这两个中级军官,都是直接负责广州城治安的武员。王韬数次游广州,与这两人深相结纳。各种蛛丝马迹表明,王韬跟他们在金钱方面能敞开谈论,应该存在着利益交换。
1874年8月6日,《循环日报》在一篇报道中盛赞罗祺:“罗君巡防甚为得力,所以中外士人无不交口称之,如出一词。罗君之为人也,才干明敏,胆识优长,而又审慎周详,为地方不可多得之员。”在致罗祺书信中,王韬谈论自己经济状况,又似有所暗示:“而犹可笑者,孔方兄有绝交书,阿堵物无招致术也。送穷文就,避债台成,亦可聊自解嘲,藉作消遣。”
中山大学邱捷教授点校《杜凤治日记》,给晚清史研究提供了十分珍贵的史料。晚清广州西关在豪绅庇护下,一度赌风甚炽,按察使看到事情闹得太不像话,拟将西关千总何雄陞撤任,南海知县杜凤治趁机推荐罗祺复出,称罗祺“为人尚知好歹,正壮年巴结之时,任西营最久,财已发过,……如罗祺复任西关,地摊可决其必无有也。”(《杜凤治日记》第4448-4449页)杜凤治深知,负责西关缉捕的武官几乎无官不贪,他推荐罗祺的原因,一是能力较强,二是“财已发过”,意思是已经“吃饱了”,不至于过分贪婪,愿意尽力维持西关治安,肃清有碍观瞻的“地摊”赌博。1883年,因西人殴毙、殴伤国人未得相应惩处,大批广州民众冲入沙面租界,焚毁洋行楼宇多座。为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广东当局命罗祺组建西关“捷字营”保护沙面安全。
沙面捷字营亲兵
港沪粤商
王韬在“上海前期”交往的粤商较少,他放开胸襟与粤商亲密接触始于香港。笔者曾指出,《循环日报》由中华印务总局创办,主要*是香港粤商梁安、陈桂士、冯普熙,他们聘请王韬担任《循环日报》主笔。据《理雅各传》记载,到1873年,理雅各告别香港回英定居,意味着王韬开始处于“失业”状态。香港粤商集资创办《循环日报》,给他提供了一个能充分发挥才能的更高平台。
柯文《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革命》一书中,注意到王韬与黄胜、张宗良、洪士伟、洪孝聪、陈霭亭、何启、伍廷芳等口岸“新人”的关系,对他与商人的交往未予太多留意。柯文引用了冯普熙的一篇文章,讨论中国如何由弱转强,但没有提到作者名字,不了解这个作者正是《循环日报》老板之一、香港商界领袖冯普熙。这是一种视角缺失。王韬对发展近代工商业提出了多方建议,除了他在欧洲、香港的观察阅读,与工商人士的深入交往也应是其思想来源之一。王韬日记中留下了甚多粤商身影,如南北行巨擘招雨田、肇兴公司驻伦敦经理刘绍宗、招商局香港分局商董陈树棠,还有三大香山买办唐廷枢、郑观应、徐润。
据王韬日记,光绪元年(1875)大年初一,“天气晴朗,饮于招雨田寓斋”。正月初一阖家团聚,考虑到王韬在香港没有亲戚,粤商招雨田请王韬到他家饮酒庆贺新春,藉以排解王韬的思亲、思乡之情。招雨田为当时香港金山庄、南北行领袖。招成林(1829-1923),字雨田,佛山澜石石头乡人,14岁只身赴港谋生,先受雇于人,后合伙开办“祥和栈”金山庄,从事国际贸易,继而独立创办“广茂泰”南北行商号,兢兢业业,渐成巨富。招雨田热心公益慈善,多次出资修筑家乡水利设施,为“南海中学”创始人之一。1873年,招雨田当选东华医院主席,是继梁安、莫仕扬之后的第三任主席,显示雄厚的实力。1879、1889年,招雨田又两次出任主席。
光绪二年(1876)正月,“唐景星廷枢、陈苃南树棠来访,剧谈开矿事宜,良久始去。”唐廷枢为近代著名企业家,所开创的轮船招商局、开平煤矿(开滦煤矿)至今仍广为人知。王韬时时处处留心新生事物,但毕竟仍是纸上谈兵,唐廷枢却是开平煤矿开创者,他“剧谈开矿事宜”,这些真刀真枪的矿业专业知识,对王韬当有一定帮助。陈树棠,广东香山人,早年在上海充茶叶买办,1872年任招商局香港分局商董,1878年任驻旧金山总领事,1883年起为驻朝鲜总办商务委员,总管中国在朝鲜的外交、通商事务,也即袁世凯的前任。
同年二月初五,“刘述庭绍宗观察来访,话山西集赀平粜事”;二月初九日,“晚,小宴于以雅以南别墅,唐景星观察为东道主,同席刘述庭、梁小牧、彭芳圃、伍秩庸。”刘述庭即刘绍宗,广东香山人,早年曾充琼记洋行买办,继任招商局汉口分局总办,1882年代表肇兴公司常驻伦敦。彭芳圃,即彭炳辉,金些厘洋行买办,热心慈善事业,1872年参与发起创办广州爱育善堂,1873年任香港东华医院首总理。
1882年,王韬回上海、苏州探亲访友,1884年暮春正式回沪定居,与旅沪粤商徐润、郑观应、陈辉廷、梁金池、徐秋畦保持密切交往。陈辉廷即陈猷,新会人,《香港华字日报》创始人陈霭亭九弟,担任轮船招商总局高管数十年;梁金池,即梁宝鉴,香山人,在沪任禅臣洋行买办,为当日《申报》唯一的华人董事;徐秋畦,徐润堂弟,在上海创办中国第一家石印书局。可以想见,这些具有丰富工商业经验的商人,给王韬提供的是有关经济近代化的实际知识,比通过阅读所得更为直接而具体。
陈辉廷
有趣的是,王韬的钱物帐记录了1883年“存徐雨之处银一千两”,这是旧时一种理财方式,也即现金不存入银行,而是存放在信用卓著的商人那里生息,证明王韬对粤商徐润信任有加。王韬“上海早期”的日记,多处出现囊中羞涩的记载,香港时期的日记书信中则不太明显,笔者认为主要是他经常得到香港粤商、粤将的佽助,在受聘出任《循环日报》主笔之后,薪金、花红以及“灰色收入”也水涨船高,上海前期的窘迫至此一扫而光。
广州陈李济是全国四大药号之首,比北京同仁堂、武汉叶开泰、杭州胡庆馀堂都早。1889年,陈李济负责人陈翰藻(陈吉垣)到上海开设分号“广福林”,持西关大绅伍子昇介绍信前来拜会。(《日记》第728页)此行纯属礼节性的“拜码头”,象征意义则极重要,意味着粤中商界领袖了解到,文坛巨擘王韬乐意与商人交往。
上海棋盘街广福林
小结
1894年秋,当日还籍籍无名的孙中山准备上书李鸿章,由郑观应介绍,在上海拜会了王韬,据说王氏帮孙中山润色了文稿。这是王韬一生中遇到的最重要粤人。会面是里程碑式的,象征着改良走到尽头,革命派行将崛起。
晚清时期崛起的新工商群体,以不懈努力推动了中国的技术进步和经济发展,粤商、粤工是其中先驱者。上海最早的民族工业企业是“香港船王”郭松在虹口开办的船厂,1858年虹口各船厂“粤工”集资建了一座鲁班殿,可想见其人数之多。传统的“文人视角”倾向于轻视工商人士,《王韬年谱》对他与官员、文人的往还记载甚详,但几乎不涉及商人,诚为憾事。王韬前后在香港居留近20年,旅英2年有多,其观念发生了深刻变化,愿意“降尊纡贵”与工商人士交往并留下记录,在同时代文人中实属难得。
笔者认为,应跳出固定视角研究人物关系圈。王韬与江浙士人、粤人的交往模式,呈现较大差异。他与粤商、“粤将”的交往带来了更多经济利益,大大拓宽了视野,使他的改革建议更加趋于务实,这是王韬特别突出的价值所在。值得注意的是,王韬与粤籍武将之间的“利益交换”,显示中文报业初创时期,就已出现利用媒体权力牟取不当得利的情况,这是报业史研究不可忽略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