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绘本《青蛙骑手》改编自西藏民间故事。讲述的是青蛙想要娶头人家的女儿为妻,他用大笑、大哭和跳跃来显示自己具有神奇的力量,最后娶到了头人家的三姑娘。
青蛙娶亲童话的兼容性也体现在对不同地域风俗习惯的包纳上。我最初读到的几则故事里,青蛙儿子成婚后还去参加了赛马大会,他脱下蛙皮化身英姿飒爽、绿袍白马的青年,三度成为场上的最佳骑手,这个令人惊艳的情节显然来自于其采编地藏区的传统民俗。
山西版本的青蛙儿子会把皮一脱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抽水烟,湖北的青蛙儿子为娶对岸的员外女儿要泅渡长江,而四川九寨沟人民则把青蛙儿子的求婚故事与当地雪山和泉水的起源联系在一起。高坡黄土,山寨草海,月涌江流,不同变体的青蛙娶亲故事映照出中国各民族和区域不同风貌的水色山光和烟火人情。
相较之下,欧洲大陆“青蛙王子”故事的结构和情节就单纯、稳定许多。
迪士尼动画片《公主与青蛙》(2009)画面。
中西方的青蛙求婚有不同寓意
说起人们为什么乐意选择青蛙作为人兽婚配故事的主角,总脱不开原始思维的关系。蛙类具有旺盛的繁殖能力,又有着与婴儿相似的啼鸣声及下肢弯曲的形态,这就让渴盼人丁的先民十分自然地产生了蛙崇拜,选择它们作为祈祷种族繁衍的图腾。
再者,蛙类活动于春种秋收的时段内,而其在大雨前后的频繁出现又让人们把它当作预知风雨的神奇动物,加之它们还能在农田中捕食害虫,有利生产,故而原始先民们便将蛙类作为预知气候的神奇动物和祈求风调雨顺、作物丰收的精神寄托。如此,有着悠久农耕历史的中国衍生出了十分丰富的青蛙求婚异文故事恰在情理之中。
农耕文化的深刻影响也部分地解释了中国故事与“青蛙王子”系列脚本中的一处显著不同。后者并不强调青蛙具有超能力,其主旨在于教导“守信”;中国的青蛙娶亲文本则不然,故事以结婚为分水岭裂为前后两个主旋律完全不同的阶段,前一阶段反而是其重心所在,也就是说,中国故事更强调求婚者青蛙与人类国王的强弱对比。
这种强弱对比一方面指向儿童与成人二元体对立,将儿童身上的天真元素“萃取”转化为保留了更多原始性的动物,将成人的经验权威亦加以“提纯”,直至夸张为俗世间至高权力的掌控者;一方面又指向阶层/阶级内涵,青蛙本身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又被农民夫妇所养,其社会身份所属一目了然。民间童话以直观的体型之小喻底层个体力量的单薄,那么当故事声称青蛙的哭、笑和跳皆能令地动山摇时,其间的价值立场是不言自明的。
小活字出品的绘本《青蛙绿马》插图。(唐亚明/编著,后藤仁/绘)
因此可以说,虽然中西方的青蛙求婚文本同样包含契约维护、婚恋相处之道等主题,但欧洲的青蛙求婚故事专注于更抽象的道德规训和心理层面的象喻,而中国的青蛙娶亲童话则更与社会生活现实靠近,阶层是其关注的重点,且非常明显地反映了底层农民的心声。故而前者从头至尾便依托于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并将青蛙同样设为王室出身,保持了男女主人公在社会阶层身份上的齐平,避免过多的差异元素令故事旁生枝节释义不明,为的是以单纯结构承载简单而普适的道理;但后者必须反复对读者强调青蛙的身形之小和力量之大,务求与国王形成鲜明对比,以其意在“小民”对贵族阶层的挑衅。
这里不得不提的一笔是上篇专栏中我们已经谈及的老童话所包含的问题(延伸阅读:智慧、友爱、勇敢、善良……哪一个才是童话故事的价值基底?)。虽然“青蛙丈夫”们不变人身就登堂入室求娶公主,比隐在深山等着未来岳父出现并向它们求助的蛇郎或“野兽”(《美女与野兽》)自信、坦率得多,也更有孩子般的无邪和游戏狂欢者的讨喜属性,但作为女性读者,我必须承认在阅读时仍然本能地对这一类民间脚本中包含的“强制婚”元素怀着恐惧——国王是慑于青蛙的通天彻地之能不得已答应对方的要求,在许多故事版本里,小公主最初也是出于救父救国之故嫁于青蛙,当代读者应能很容易就读出其中令人不适的非正义的一面。而女方父母索要高额聘礼,又有着买卖婚的影子,不论是何种情况,小公主都难逃被父亲和未来夫婿物化交易之嫌。
欧洲青蛙王子的故事亦然,公主背信弃义固然理当被责,但青蛙所提要求的合理性也少人探讨。这样一则涉及女性私密、身体权益和婚姻自主(在格林兄弟的版本里,不知为何青蛙刚落地变成王子,故事就糊里糊涂地快进到了婚姻,文本写道:“按照国王的意志,他现在是公主亲爱的伙伴和丈夫了”,公主的意志似乎不值一提,又或者公主根本没有独立的意志。从那以后,这个脚本里就没有以公主为主语的句子了)的不平等协议真能构成一份有效的、值得现代文明继续去捍卫的契约合同吗?还是那句话,文本具有多面性,我们和孩子都常常要记得询问的一个问题是:故事在不同向度上所召唤的平等是谁的平等,所赞美的正义又是谁的正义。
《青蛙娶亲记》插图。以树洞为居所、正在纺纱的老鼠姑娘。
从这个角度返回兰斯塔夫改写的这本《青蛙娶亲记》民谣绘本,能发现晚近的作者确实自觉不自觉地将被求婚的女性形象改编得更加具有自主性,有意增强了婚姻中的浪漫爱成分,保证了两性的平等(青蛙没有去找岳父,而是直接对老鼠小姐求婚;老鼠小姐则对叔叔肯定过青蛙是一个“可爱帅小伙”,插画中她甚至直接坐到了青蛙腿上,只不过原民谣中的性暗示被画者剔除而保留了女性主动的情欲需求。另外,应对女方家长审查的是鼠小姐自己,从她胸有成竹地应答婚礼事宜来看,这位准新娘对此显然话语权在握),基本剪除了传统民间故事里买卖婚和强制婚的元素,诸如此类处理都是进入现代社会后“开化”的印迹。
民间故事如何旧瓶装新酒?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该绘本中几个小细节透露出的信息十分有趣,即被视为富有吸引力的配偶的青蛙作如此打扮:左佩枪右挂剑,穿着黑亮的高筒靴、骑着高头大马,画面中他住在乡间的一所豪宅里——这是一个乡绅贵族形象,而他看上了以树洞为居所、正在纺纱的老鼠姑娘。这样的设计展示了欧洲大陆童话的某些旧文化基因。
格林童话研究者玛丽亚·塔塔尔曾感慨,所有的民间童话好像都绕不开针织纺织这件事,它总会以某种形式出现在一个童话文本内。白雪公主要给小矮人缝补衣物;灰姑娘和千种皮公主光有美貌还不够,必须还有华丽的舞裙去获得进入舞会的通行证,并迅速吸引众人包括男主人公的眼球;《六只天鹅》里小妹妹也要给哥哥们每人做一件翠菊衬衫,好让中了魔法的他们恢复人形;《十二个猎手》里女孩们因为多看了纺车一眼而被认出是女扮男装。就连佩罗童话集初版卷首插图上的“鹅妈妈”都是纺纱老妪的形象。
尽管如此,对我而言,《青蛙娶亲记》里男女主人公的身份设定与情节画面唤起的最直接记忆还是童话《纺锤、梭子和缝针》。这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篇爱情主题民间童话,倒不是由于其中相对进步甚至有些乌托邦感的政治道德,而是因为它不但有着民间文学的许多叙述要素,还表现出不少“作家童话”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