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知名科幻作家韩松在社交媒体透露,自己出现“认知异常”,不过并未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近日,他在微博中持续分享,尽管家里和办公室都放了提示条,但仍然会忘记换眼镜、戴帽子、带手机,下班后走错了单元楼。为了抵抗记忆的消失,他开始规律性地记录日常,“给自己备忘,也供感兴趣的人研究”。
科幻作家韩松微博。
在最初的发文中,韩松曾向公众普及了“痴呆症”的含义,而那些被认为是“老糊涂”的症状实则给他造成了很大困扰。长久以来,人们似乎都默认“老糊涂”是衰老的正常现象,只要活得足够长,人的记忆总是会衰退。就连美国如今知名的老年病专家路易斯·阿伦森(Louise Aronson)在成为医生前也这么认为。她后来才意识到,这之中存在的偏见之深。“老糊涂”是痴呆症的俗名,单就阿尔茨海默症就有70多种诱因,但只要老年人没有身患其中任何一种病症,即便活到100岁也不会得痴呆症。换言之,“糊涂”是因为病了,而不是因为老了。
然而,正是因为其中的偏见,当老年患者最初表现出相关症状时,常被归因于“上了年纪”,而延误最佳的治疗时机。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定期发表的研究报告还发现,医生也常常漏掉对痴呆症的诊断。相较于实际患病比例而言,被记录在案的患者数量要少得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过往30余年的从医生涯中,阿伦森接触过形形色色的老年患者,并将临床发生的真实故事记录成书。近日,该书的中文版《银发世代》被引入国内。关于痴呆症的漏诊,她在书中指出,有些临床医生没有相应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有些医生虽然怀疑患者有相关症状,但往往因为无法给出治疗方案,就认为没有做出相关诊断的必要;还有一部分医生则直接坦言,他们既缺少时间,也缺乏手段来确诊这种让人难以捉摸的疾病。
在很多方面,痴呆症其实是当前社会应对老龄化的一种映射。阿伦森指出,整体而言,如今各国的医疗体系实际上“并不欢迎老年人”。老年人在患上常见疾病时,通常会表现出一系列的“非典型”症状,呈现出生命阶段的特有病症,但儿童和成年人都有专门的医生、科室和诊所,而老年人只有“疗养院”,专门设置老年科的大型医院屈指可数。
曾与阿伦森共事的住院医生私下感慨,医学的目标是挽救生命和治疗疾病,将医学资源用在许多老年患者身上,“并不明智”。诚然,医疗资源的有限性众所周知,但由此引出的伦理问题却不得不令人深思——人的潜在未来价值是否高于已提供的社会服务的价值?我们又是否相信人的固有价值,以及所有人都应该得到良好的医疗服务?
《银发世代:重新定义老年、反思医疗体系、重构老年生活》,[美]路易斯·阿伦森 著,蒋一琦, 张光磊,周哲 译,中信出版集团 2022年8月。
更遗憾的是,医学领域的年龄歧视只是更大问题的缩影。据阿伦森透露,美国老年医疗圈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某个中心或项目名称中使用“老年”等字样,该机构就很难争取到资金支持或是同行推荐,除非把这些字眼替换成“健康”或“长寿”这样的委婉语,连“老年医生”也常被隐晦称为“转诊医疗医生”。避而不谈的背后,是隐秘流动于社会意识中的“恐老”情绪。无独有偶,当美国社会流行着“70岁是另一个50岁”时,中文互联网上也充斥着“至死是少年”的宣言。“我们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一边竭尽所能地活下去,一边却害怕变老。”
诸如此类的隐喻比比皆是。不妨回想,近年来当我们谈及老年时,最常说起的词是什么?没错,“银发海啸”(Silver Tsunami),这几乎成了老龄化的代称。阿伦森在书中提到,这一表达的深层情绪早已在不经意间传递——“海啸”意味着灾难,我们社会的老年人越来越多,会破坏所熟悉的生活。当社会始终抱持“他者”的视角看待老年群体,老龄化就只能是需要应对的“问题”。
在新书出版之际,我们通过邮件采访了阿伦森,与她聊起老年病医治过程中的误区,当前医疗体系对老年患者的歧视,也延伸至社会层面的“恐老”情绪与年龄偏见,而这些最终都指向了养老的选择。采访中,阿伦森反复提及,我们的社会在不断将老年阶段“病理化”,当务之急是观念转变,社会需要营造一种让所有人都能够坦然接受变老的氛围。同时,医疗体系亟需对老年科进行更多的资源倾斜。
以下是新京报记者对路易斯·阿伦森的专访。
路易斯·阿伦森(Louise Aronson),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UCSF)老年病专家、教育家、医学教授,指导了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健康人文学科建设。她曾毕业于哈佛医学院,同时毕业于沃伦威尔逊学院作家MFA项目,曾获得人文主义金奖、加州家庭护理年度医师奖,以及美国老年医学会年度杰出中级临床教师奖。
老龄化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我们”的问题
新京报:相较于许多谈论老年医疗的书而言,这本书并不只是从医疗救治的角度出发,还涉及到与老年相关的概念辨析,以及医疗体系中老年人何以被忽视或异化。据说,你大学期间攻读的是历史和人类学方向,后来为何又选择转向医学?
路易斯·阿伦森:其实不论是历史、人类学,还是说我后来的医学转向,这些选择背后的原因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我对人本身很感兴趣,无论过去,抑或是现在。我曾经考虑过成为其中某个学科的教授,而再三权衡下,我还是选择了医学,因为它不仅给了我知识与技能,还能提供直接与人打交道的机会,最终能够对他人有益。当然,正如你所看到的,我仍然对社会科学保有兴趣,并且发自内心地相信,如果医学和卫生健康领域能够吸纳更多与之相关的东西,并将其纳入实践和政策制定中,它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新京报:我注意到,在这部非虚构作品之前,你的第一部作品其实是一部小说《现代疾病史》(暂译,A History of the Present Illness),都是在探讨医学与人的关系,那么这两部作品的侧重点会有怎样的不同?
路易斯·阿伦森:《现代疾病史》主要的关注点并非老人。相反,那本书是由一系列松散相连的故事组成,书中涉及到的医生与病人来自旧金山不同社区,拥有不同的民族和种族背景。我试图借此勾勒出一幅社会与医疗健康的整体画卷,让医生和病人都回归“人”,因为他们可能都只能提供各自视角下的生活经验,并以此呈现医学和社会之间的关联性。而且,由于那本书的体裁是小说,所以我最重要的目标是创作令人信服的角色和情节,发挥文学最擅长的东西——用个体的故事映射作为整体的人类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