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麻建雄
街上熟人碰上都会蛮客气地相互问好:“您家吃了冇!”对方连忙回应:“吃了!吃了!”有的还会回一句“您家吃了冇”或“有偏”(偏待您了)。显正街小学、五医院年龄长一点的女老师、医生和护士们,碰上了也是这样问好,但语调会轻一点,慢一些,有点嗲嗲的。武汉的口音,其实也是可以说得“柔坨”(很圆润)、斯文一点的。
1960—1970 年代,吃是人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尽管那时物资不丰富,收入不高,但每个家庭都会尽最大力量,把一日三餐安排好,不让伢们饿着,也谈不上吃好,有条件的,也搞点把过中、消夜的点心和零食。
那时,各家没有专用厨房,就在走廊、堂屋里见缝插针,摆放炉灶和厨具做饭。领地讲究先来后到,又约定俗成。我家后房门前的区域,是我家厨房范围,中间放一个大炉子,一个小蜂窝煤炉放边上。门左边放煤、柴,右边放水缸,门柱上放筷篓。后堂屋横花格下还吊一个两层吊笼,可放一个筲箕和几个碗,剩饭、剩菜可放上面,用一个斗笠挡灰尘。一个小木碗柜挂在房门左边鼓皮墙上。大炉子像个木办公桌,中间是炉膛,一边放一个生铁汤罐。汤罐是利用炉膛两侧余火加热,水不易开,用于洗脸、洗脚和冬季洗衣、洗菜。
天凉时,我家吃饭一般坐后房大桌子上吃。天不太凉,就在后堂屋离大炉子不远处摆个小桌子,除了米缸放在房里面,与吃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放在后门口这个区域。一边吃,一边还可与进出的邻居打打招呼,“咵咵天”。大热天晚餐,就随着乘凉队伍搬着竹床到街上吃,那就更热闹了。
夏天,大屋里的人在太阳一“落土”(落山),就端水把自家摆竹床的区域洒个透。那不是洒,完全是成脸盆、成桶的水在泼。水一到地上,地面都腾起一股热气,泼一两遍水都很快被晒干了的地吸入,要反复几遍才行。摆好竹床,天一“刹黑”(刚黑)就开始吃晚饭。
“您家”今天有“么什”(什么)好菜?邻居们相互总会客套两句。那时物资奇缺,真没太好的菜。但各家尽量把仅有的蔬菜多做点花样。豆子炒一炒,把点辣椒,用酱油一焌;大头菜、干子、黄瓜丁可以炒个三丁;藕蒸后切成大丁块,像红烧肉那样烧着吃;茄子蒸一下,撒点蒜末香葱是一道很好的凉拌菜;把冬瓜“佐以”(索性、干脆)烧成东坡肉一样的重酱色、大块状等等。隔壁左右有什么好菜,也马上可现学现做。
街道、门前像个开放的大食堂,乘凉的竹床从西门口摆到东门口,并向两边巷子延伸,叫竹床阵好像还小了点,那是把满街巷摆着水泄不通,一“朝排”(一大排)连一“朝排”。下班的自行车是不能骑的,得推着在竹床缝中艰难地绕行,有时自行车还得“骑人”,得扛在人的肩上行走。小伢们端个碗围着竹床,这里转到那里,那里转到这里,自由自在地边吃边游荡。有些“男将”(男人)打个赤膊,摇着大蒲扇,呡几口汉汾或散酒。看到小伢们来了,把两颗油炸兰花豆或黄豆什么的,有的还用筷子蘸点酒送到小伢嘴里,辣得小伢们嗤嗤叫!
吃完晚饭,竹床阵上就开始谈天说地、拉琴哼戏、下棋麻(打)牌,小孩最爱听讲故事,男人喜欢“斗闪放”(开玩笑),女人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再晚一些大人会摇着扇哄小孩睡觉。
我儿时特别喜欢大蒲扇的清香味,大人告诉我,这是一种叫葵蒲的叶子做的。我也学着大人用毛笔在扇上写些诗句,如“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虽然是朋友,你热我也热”之类的。写后用烟熏黑,再把墨抹去,留下的白色字迹,蛮有点艺术性。
入冬之前,邻居们也会在蔬菜丰富的时候,把蔬菜省点下来,做成腌菜、泡菜和干菜,以补充冬季蔬菜。每家都有一两个泡菜坛子,可泡萝卜、大白菜和酸豆角。也可把辣椒切碎,用石磨磨些粗一点的米粉,再把点盐、姜末一拌,在坛子里腌一段时间,开胃的辣椒渣就做成了。把高脚白菜在锅里出个水,放在盆里用石头压一压,或晒一晒,做成压白菜或干腌菜。把白萝卜切成条,用线串起来或直接放在筲箕里晒成夹干,做成干萝卜和五香萝卜。
单调、贫乏的生活,用积极乐观的心态去应对,也会变得丰富多彩起来。父母有时从外面开会回来,“三不之”(偶尔)也会买点汉口冠生园的叉烧肉、德华酒楼的包子,祁万顺或野味香的卤牛肉、牛肚和爆京片给我们解解馋。偶尔也会把我们牵到汉口吃盘老通城的豆皮、四季美的汤包,尝尝福庆和的米粉,到小桃园鸡汤馆开开荤。
父亲的拿手菜大虎椒丝炒牛肉丝,个把月总要露一手。他炒的牛肉不嫩不老不太辣,炒中带烧,姜蒜适度,略有卤汁,十分进味。他和母亲总笑眯眯看着我们吃,自己不动筷子,总说:“炒菜的人看都看饱了。”儿时不懂事,不晓得父母是省着我们吃,还老“好吃”,“欠”(馋)别人家的东西,长大才知道还是家里的味道好。
家里鸡蛋炒饭,那可有点仪式感。也不用剩饭做,单独煮米搭米,分开米汤,再把米蒸一蒸,放在锅中用猪油与鸡蛋、香葱拌炒。每粒米都白花花地闪着油光,点缀黄的鸡蛋、绿的葱花,那个味可真香!可惜每年吃的回数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