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中年轻时的照片。
“我想挣钱,至少要过得平平常常。”16岁出师后,李小中跟人搭伙开店。她又借了一笔钱,装修了老家房子并出租,年租6800元,顶县城2个工人的年薪。20岁,她与镇上发电厂的临时工谌石军结婚。婚后,两人曾举债14万,买了辆大巴做客运,生意爆满,李小中想着,三五年奔向致富路,却因丈夫打架断送了。
2000年,夫妻俩到珠海打工。李小中数不清自己做过多少生意:理发店、超市、棋牌室、手机店……后因与丈夫难以调和的矛盾,她在2014年独自去往北京,重开理发店。不做完事不罢休的她,曾在一个骤冷冬日,打扫卫生到凌晨3点,当时她来了月经,累到进医院。
李小中记得,那家28平方米的店,摆着她特意买的好几盆花,她每日打点浇水,葱郁生命像是寄托着她的养老希望:赚够一笔养老钱就回家。未曾料想,身体的失控熄灭了这种可能。
2017年7月,在店里正忙着拖地的李小中,转身时突然滑倒,右膝盖碰得青肿,医生说腿拉伤了。在家养病3个月,走起路还是摇摇晃晃。她想去小区锻炼,路上却又摔了一跤。那时遇到来车,她的双腿已难以后退。
跑了多家医院的骨科,病因依旧不明。那时恰好店面停租,李小中决定回湖南看病、休养,2018年5月14日临走前,她有些不甘地发了条朋友圈:北京暂时告别了。
在湘雅医院,李小中被诊断为疑似渐冻症:一种典型的神经退行性疾病,表现为肌肉逐渐萎缩,继而缓慢丧失交流、进食或呼吸的功能,大多数患者会因呼吸衰竭在3-5年内去世,而渐冻症目前没有可以根治的药物,患者多靠吃药与护理延缓病情,有部分患者可以活超过10年。
纪实小说《相约星期二》对渐冻症有过形象的描述:它如一支点燃的蜡烛,不断融化你的神经,使你的躯体变成一堆蜡。通常,“燃烧”从腿部慢慢向上,最终只能靠插在喉部的管子呼吸,而你清醒的神志像被紧固在一个软壳内。
“得了这个病就是判了个死刑,”李小中无法接受初诊结果。她四处求医,去怀化做了两个月针灸,看病、交通、酒店,花了近4万8,她没多想,“想尽力碰运气,”有个中医提议以毒攻毒,中药加砒霜,李小中都敢试,只是医生没敢开药。
谌亚妮回忆,在医院拿了报告,母亲会查各种资料,自己下“诊断”,往往医生还没通知,自己就吓哭了。可到了医院,她总能在庞杂人流中找到相应科室,还能排到前头去,“她再恐慌,不会乱了阵脚。”当时李小中还能走路,只是要女儿扶着。
可那时亲人间的氛围是异常沉默压抑的。李小中在长沙看病期间,住在女儿家。有次保姆让谌亚妮多吃点肉,随口说句“自己老了,吃了没用”,李小中一下觉得是在挖苦她。家里人不敢说笑、聊天,怕哪句话突然戳到她的痛点。
2019年1月再次确诊后,走投无路的女儿花了3万,给李小中做了场法事,脸上画满鬼符,“想想像是一场噩梦。”她的身体似乎在加快燃烧着,3月份外孙出生,她想抱会儿,得先坐好身子,两臂吃力得怕摔着小孩。到了6月,她坐上轮椅。
“钱花得太冤,走了太多弯路,”即便确诊后,李小中仍未放弃,在老家安化县按摩、理疗,吃保健品,最多时每天5种药轮着吃,光缓解病情发展的进口药物“力如太”,一月就要吃掉4000多。等到40多万养老钱见底,她折腾不动了,彻底放弃求生,去长沙和女儿呆了俩月,想在最后的日子里陪陪家人。
再回老家,李小中已带着落叶归根的决绝,她打算自*了。“生就好好的,死就痛痛快快地死。”
确诊后,李小中每月仅服用进口药“力如太”就需要4000多元。
暗影
“回来的时候想着是永别就特别难过,”提及从长沙回到老家,李小中的眼睛有些湿润,采访时恰好是节假日,女儿一家来看望她,当电脑读出她的这句话,家中突陷静默,只有两岁半的外孙牙牙学语重复着:“难过、难过。”
李小中当时竭力不让亲人察觉自*的念头,回老家路途中,她不太说话,多是看着沿途风景,或刷下手机,迫使自己转移复杂的心绪。
厕所的助力器。李小中刚从长沙回老家时,还能勉强用它到阳台上看看风景。
李小中说,早点死,不拖累亲人,自己也少受罪。在雇凶自*前,确诊后约4个月,她就曾托人从网上买来安眠药和安定,藏化妆包里的2个维生素瓶中。在长沙女儿家的两个月,她偷偷练习拧瓶盖,也试吃过药。那会儿,她感觉身体机能迅速下降,尤其留意吞咽功能,她怕拖晚了,自己连自*能力都将丧失——回老家时,她已需要靠稠体才能把药“蠕”进去。
趁手还有力,2020年1月16日,李小中支走保姆,将安眠药倒入酸奶,前两口,她吞得手直抖,真要死,她舍不得亲人,得给自己洗脑:加油,不能犹豫。
谌亚妮回忆,母亲昏迷了2天,其间醒过几次,别人问话,只是笑、摇头、流口水,等恢复意识,她第一句话是:我怎么还活着?安眠药加剧了李小中的病情,她端个碗都变得吃力。
之后,李小中试图用铁丝绞死自己。她买了铁丝,发现高估了自己残存的力量,又换成最细的。2020年6月28日到货后,她让保姆把铁丝绑在家里各处,避免保姆起疑。
因无力掰动,李小中换成同款式中最细的铁丝。
实施时,她想着“缠两圈再拧两下就解决了”,可当铁丝静缓逼近脖颈,憋着的气力却是那么短促、渺小,手一松,生命回到原点。李小中有些懊悔地表示,那时差一点就卡到脖子了。
在尝试铁丝自*失败后,她还买来煤气,两度雇凶……
对李小中来说,活着似乎更需要勇气,像被暗影笼罩。失控的身体是她身上最为直观的变化。原本1米56、106斤的身子现在萎缩着,皮肤松散耷拉在骨架上;身体各部位,李小中现在勉强能晃动的只有几根手指和脖颈;她也失去了语言,费劲吐出的字,被拖得愈发含混而缓慢,到数月前,只剩下“叫”——那种从体内震出、气流蹭在喉咙的叫声。
平时吃饭,得用勺子把菜、粥打成糊糊,每次小半勺慢慢吞着,喂个饭个把小时。洗澡则需2人帮助,将她抱平到椅上后,一人负责清洗,一人负责稳住她的身体,防止滑倒。因上厕所不方便,李小中刻意减少喝水次数,实在渴了,才灌上一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