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和外地朋友说起故乡平原,我都会说我们这里以面食为主,因为主产小麦,就是磨成面粉能做馒头的小麦。
我们把馒头叫馍,但在我少时的记忆里,我们的小麦面食是那样稀少金贵,以至于那时最大的愿望,是饱饱的吃一顿刚出锅的好面馍。
比金子都稀罕的好面馍我的故乡把小麦面粉叫做“好面”,其它像玉米面、黄豆面、红芋面,则称之为“杂面”。
好面顾名思义是最好的面,先不说营养价值如何,这个面一定是不可多得的,所以,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年代,好面成为普通人家最奢侈的美食。
故乡平原,人多地少,虽然主产小麦,但小麦的用处太多了,交公粮,换米,卖了换钱,还有上中学的学生每学期都要交一部分到食堂,这样,留给自家吃的小麦,所剩无几。
新麦下来,淘洗几筐小麦,磨一缸面,一个月吃几次好面馍和好面面条,这是人口少的家庭。
人口多的人家呢,在把小麦交了公粮,送过食堂,预留不时之需售卖的,眼看着只剩下一囤底了,想着逢年过节,或者来了客人再吃,就把囤底的小麦盖上了。
看看别家都吃几次新麦面馍了,小孩儿也急得不行,天天盼着母亲淘粮食,磨面,做好面馍。
做母亲的只能装作看不见,这么一大家子,一个人吃一个,就得十几个,只怕一锅馍蒸下了,等哪天突然来个客,剩的好面,连个“外包青”的馍都做不成了。
所谓“外包青”的馍,是从农村老百姓盖房子延伸出来的,那些年因为青砖比较贵,一般人买不起,又想好看,白盖房时就先用泥巴砌墙,砌好后,外面再用青砖垒一层,就是“外包青”房子。
“外包青”的馍,是用好面和杂面分别发面,等揉面蒸馍时把好面擀薄薄一层裹在杂面外面,这样看着也是一锅好面馍,有人来做客,端上来也好看。
这其实是好面子的主妇们的一个无可奈何之举。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毕竟那时候条件差,没有七碗八碟也就算了,连个好面馍也整不出来,实在是难堪。
有时,来了贵客,或许囤穴里已经没有一粒麦子,或者来不及磨面蒸馍,就到左邻右舍看看,谁家有好面,借来一瓢,给客人烙几张饼,或者擀点面条。
终于吃了一顿“好面馍”我家姊妹多,加上爷爷奶奶,十几口人,姐姐们又在读中学,各方面都需要麦子,好面自然是吃不起,印象里常常吃棒子面(玉米面)馍,黄黄的,看着好看,但是比起好面馍,比较粗糙,不好嚼。
那时也没有零食,和小伙伴们在外面玩,饿了,就回家拿一块凉馍吃,俗话说“拉剩馍”。有的小伙伴回家拿出来的是白生生的好面馍,有的是黄黄的棒子面馍,这个时候谁家生活条件怎样,一目了然。
那时,不知道多羡慕别人家有好面馍,做梦都想自己家也能吃到白白的馍。
有一天中午正在外面玩,母亲喊我回家吃饭,一进灶屋,就看见锅台上摆着一竹筐白白的、冒着热气的馍,当时激动的喊起来,我们家也有好面馍了。
说着,来不及洗手,就拿了一个,拿到嘴边,却不舍得咬下去,伸手剥掉一块馍皮,呀,里面也是白色的,不是“外包青”。
手里拿着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舍不得吃,母亲最知道她的孩子啊,她的眼眶有些潮湿,她抚摸着我的头说,闺女,快吃吧,你看,这满满一筐,多着呢。
听了母亲的话,我放下心来,赶紧咬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品味起来,真香甜啊,这小麦面的香味真浓郁,好像走在五月麦子熟透的田野。
不记得当时我吃了几个,只记得满满一筐馍,一顿饭下来,一个也没剩,现在想来,那天我们几个孩子来来回回的吃,却不曾看见大人们吃。
只是,让我们想不到的是,这顿好面馍其实不是所谓的小麦面做的,而是黄豆面。
十多年后谈及此事,母亲告诉我,你们好久没吃好面馍了,欠的慌,家里又一点好面也没有了,正好有一些黄豆,就磨了面蒸了一锅馍。
母亲说那豆面馍豆腥味儿很大,只是我们太喜欢好面馍了,没吃出来。
母亲还说,那些黄豆,是奶奶在农忙之余,跟着拾荒的年轻媳妇们,跑了十多里路,在人家收割过的黄豆地上捡来的。
想到奶奶那被裹布裹坏的小脚,是怎样蹒跚着一步步走了十多里,再弯腰捡起一粒粒黄豆,泪水打湿眼眶。
吃杂面就好面常常在农忙前,有富余小麦的亲戚们会送来一袋半袋小麦,我们拉到磨坊,磨成面,蒸成馍,以应对即将到来的繁忙而辛苦的庄稼季。
不知道哪一年,突然感觉好面够吃了,大概就是这一年,我的大弟出生,全家人特别开心,父母决定满待客,也就是大办酒席,蒸了好多好面馍,三里五村的熟人都来贺喜吃酒席,也就是这次,把家里的小麦快吃完了,又开始吃棒子面了。
因为小孩多,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平时的好面馍都给孩子吃,大人吃杂面馍。
我的爷爷年纪大了,牙齿不好,嚼东西费劲,有一次吃饭,拿了好面馍咬了一口,奶奶说,那是给孩子吃的,你不知道啊,爷爷说,就就,也就是吃杂面就一口好面。
现在想来,倍感心酸,泪如雨下。
甜得发腻的芽子馍大概是生了大弟的第二年,麦子即将灌浆成熟,突然开始下去暴雨,暴雨过后,沟满河平,连农田里都是水。
接着就开始阴雨连绵,那一年我家小麦种的又比较稠密,麦秆比较细,突然又一场大风,都倒在地上,那么多,扶都没法扶,只能眼看着沉甸甸的麦穗浸泡在水中。
即便这样,也得割啊,如果弃之不管,那这一年就颗粒无收啊,还得收割啊。
割麦辛苦,倒伏的麦子更难割,加上地里都是水,真的很累,又很慢,等到全部收割完,麦穗上都长出绿色的小芽。
但这也是麦子啊,也得磨成面啊,无论蒸馍还是擀面条,都是很甜很甜,吃一次,吃两次,天天吃,甜腻的不行。那一年,发芽麦子磨的面,不再叫好面馍,而是叫芽子馍。
这样的芽子麦,交公粮也不行,给人家借,学校也不收,也是跟人家借,接着又吃了好几年杂面馍。
作家莫言因为想天天吃饺子,就拼命写作,最后成为一代作家,而我,却没有因为一锅好面馍功成名就,只能以这样一篇文字,回想与馍有关的岁月,聊以慰藉心中的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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