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在县城东门外的城壕巷口,有一家卖白切羊肉的摊子。在以羊肉为著的坝上,小小县城中售卖羊蝎子羊蹄子羊头肉的摊贩有二十几家,白切羊肉仅此一处,摊主名刘老二。多年后,大街小巷有无数同名的烧鸡店,与他无关,特替刘老二大爷声明。
刘老二白切羊肉摊简单无比,一辆人力平板三轮车,车身古铜色,板儿竹色,车上有一老旧挎兜,拉锁已坏,一杆秤半里半外的塞着,板儿上躺着硕大的篾条笸箩,下有北方人家冬日做护窗的厚实塑料布垫衬防止汤汁由水渗漏,上有白色棉布或暗黄色纱布做防尘罩,若是夏天,最上面放个塔状竹护,飞虫蚊蝇不可侵入。刘老二一身白色罩衣,四季更迭在他身上的区别是罩衣内是棉袄还是衬衫,棉袄为黑色亮面假绸子,衬衫为白色长袖。诸如此的还有刘老二的帽子,和坝上乡下老太一样,为白色布或丝帽,冬夏亦有区别,冬日多一个兔毛护耳。
当年的刘老二已有五十多岁,身量宽大,身形矮小。年轻时乡间积年累月的劳作使得刘老二早早弯了腰,故意弯着,据他自言,不敢挺直,直起来不得劲儿,空得慌(家乡土话,意为坐立不安的酸疼)。没有顾客时,刘老二坐在小马扎上,面前的地上立着罐头瓶子改装的水杯,外面用毛线挑着杯套,两端有绳子相连,杯子旁边是一盒迎宾烟,无过滤嘴,抽几口得吐一吐烟沫子。有顾客来,刘老二必定起身相迎,不管你买不买白切羊肉,他都要用一块蓝色手巾擦擦手,边擦边笑着道:“您来啦,今儿羊肉新鲜,我给您掀开,您瞅瞅。”以晋语方言吐京腔,刘老二是县城唯一一个。
白切羊肉摊子上有一布幡招牌,非古风,有古意。布幡儿食指粗的木棍交叉支撑,底端绑在车与板儿的连接处,上面写着极漂亮的江湖体毛笔字,正中书“刘老二白切羊肉”,左下写“货真价实”,右下写“童叟无欺”。来者皆说刘老二是个讲究人,只是命不好。
刘老二家原是大户人家的雇工,出生三个月,父亲被车扎身亡,东家太太怜惜刘老二,没有赶走他们母子,供给衣食用度,刘老二五岁,母亲突发疾病去世,他顿时无依无靠。东家瞧着孩子虽小,却懂规矩人机灵,有心培养,接入内院以子侄相待。刘老二喜好读书写字,常常写几幅小字拿与东家批改,东家笑言其字不得法,答应待他稍大些让他入学读书,再教他正经书法。刘老二没等到那一天,东家家业败落,刘老二被叔婶接回农村,以叔家排行,正式成为刘老二。
在吃穿困哪的年头,刘老二叔婶虽尽可能地一视同仁,终究抵不过舔犊情深。刘老二无怨言,叔婶已然是恩比天高:吃穿上一视同仁,唯独给孩子们娶亲时犯了愁。刘老大结婚已是掏空家底,刘老二刘老三眼瞅着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刘老二懂事,主动提出先让刘老三成亲,叔婶虚让几句后应下。直到刘老二将近四十才娶了本村一位有眼疾的媳妇,生下一子,聪明伶俐。
老天让一个人孤独,谁也阻挡不住,刘老二媳妇在一个夏天溺水而亡,随后叔婶相继去世。刘老二含泪埋葬了亲人,带着孩子离开家乡,来到不远处的县城谋生。好在此时可以摆摊做小生意,刘老二走街串巷,得出了人们生活已好,吃得起肉的结论,开始了摆摊生涯。
白切羊肉并不是坝上常吃的做法,在过去,只有大户人家方可现于餐桌。刘老二凭借惊人的记忆里,愣是想起了儿时看过没做过的白切羊肉做法,以此出摊,一炮而红。刘老二的白切羊肉必是带皮羊肉,皮削半指宽,肉是其两倍厚,不知炖煮多长时间,口感恰到好处,入口软烂,肥而不腻,又带着一点嚼头,实乃佐酒良伴。坝上人好酒,有客或嘴馋,来刘老二这儿切块羊肉下酒,当真是快活无比。
白切羊肉的做法无甚秘诀,有人问刘老二,刘老二直言不讳。羊肉洗干净先泡在白芷胡椒粒水中,入锅焖煮,五香料包放入,葱姜大块去膻。要说有什么秘诀,煮肉汤要用羊骨熬制,也可先把五香料包在此间熬至味淡。刘老二白切羊肉真正的独门绝技,不在肉,在于蘸料。他的蘸料,鲜咸可口,略酸略甜,却又不压制羊肉的鲜香,除他之外,无人能配得出来。这里面的诀窍,大家自觉地不去问刘老二,人家谋生的家伙事,你扫听这干什么?
刘老二与我家毗邻,祖父让我呼之为大爷。听说他们拉过家常,七拐八绕的沾了亲带了故,两家相熟起来。我家去买刘老二大爷的白切羊肉,不用便宜不用称高,出锅切点热乎的就好。每次买白切羊肉,祖父提前一天告知,第二天刘老二大爷肉刚出锅便颠颠的跑来,连盘子带肉一起放下,账回头结。老百姓相处讲究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在乎东西的贵贱,当时的母亲在防疫站工作,和男同事要来白大褂送给刘老二大爷,以至于大爷身上常年有股子淡淡的来苏味儿。
刘老二大爷命苦,却见不得苦命人。在他摆摊的附近有位老人没有子女,全靠侄子外甥接济过活。刘老二大爷有时羊肉卖得快,他收了摊不着急回家,去老人家帮着洗洗衣服,拆拆被褥,糊糊顶棚,钉钉护窗,有剩余的零星羊肉,只要不多就不卖,拿去和老人喝酒。
两个孤独的灵魂,在羊肉的香气中,不谈悲伤,只讲过往,在散白酒的辛辣中,没有眼泪,唯有欢笑。岁月在他们沧桑的脸上停留,路过的行人在两个人便热闹的小院前驻足,我等孩童围着他们,听他们说古,偷着抿口他们的酒,吃块羊肉。不知从何时开始,老人的小院成了周边人们的聚集处,有坐在门口聊天的,有蹲在院子里下棋的,有靠在屋里床上抽旱烟的……老人在世最后几年的欢乐,可能比他的一生都要多。
因父母工作调动,我家搬离了县城。偶尔回去,定要去刘老二大爷的摊子上买几块白切羊肉,走亲访友拿得出手。每次去,刘老二大爷都要拉着我们的手问东问西,不说上半个小时不放人走。又过了好些年,刘老二大爷的孩子有了出息,他终于结束了摆摊生活,跟着孩子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直至前些年去世。
此时的县城,早已饭店林立,各路吃食应有尽有,有意思的是,没有一家饭店饭馆售卖白切羊肉,问之,老板回曰:“那是南方的做法,咱们这可不这么吃,人们吃不惯。”听到此话,我心想,做不好便做不好,你是没尝过刘老二白切羊肉,那味道才叫好。回忆有道闸门,一旦打开,往事汹涌而来,不知不觉中,我愣了神,想起了从前的种种,心头的郁闷一扫而空。也许,藏在记忆里的味道,真的能治愈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