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戈涅》,[法]让·阿努伊著,郭宏安译,99读书人 |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0月。
当我们把兴趣转向意识和作为人类潜能的多种力量的发展时,我们必须重新思考。不只是说话和思考的能力,还有获得更深刻的洞察力,发展更成熟的能力,爱的力量或艺术的表达能力——所有这些都赋予了人类,并等待着被实现。我在上文提及的作者笔下的积极、活动,正是这些人类自己发展、表现的力量,但大多被隐藏或压制了。
我在这里引用卡尔· 马克思的一段话。大家快就会注意到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在大学里、在媒体里、在宣传里,左翼或右翼描绘的马克思。我引用的是他1844年的《经济哲学手稿》(MEGA I, 3, p. 149):
“若以人为人,人与世界的关系为人的关系,那么你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以信任来交换信任……如果你想影响别人,你必须真正地激励和促进自己成为一个能影响别人的人。你与人、与自然的每一种关系,都必须是你真实的个人生活的某种特定表达,与你的意志对象相对应。如果你爱而没有引起对方反过来爱你,也就是说,如果你爱着,却不能得到相互的爱,如果你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是无力的,是一种不幸。”
大家可以看到,马克思把爱说成一种积极的活动。现代人不会用爱来创造什么,他们主要且几乎只关心被爱,而不关心自己爱的能力,也就是说,用爱来产生相互的爱,从而带来一些新的东西,一些还不存在的东西进入这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也相信被爱要么是一个伟大的巧合,要么是通过购买任何可能导致被爱的东西——从合适的漱口水到优雅的西装或最昂贵的汽车——来实现的。漱口水和西装到底怎样,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事实是许多男人因为他们时髦的汽车而受到喜爱。必须补充的是,许多男人比女人对汽车更感兴趣。然后一切似乎又步入正轨——除非过不了多久,这对男女会觉得无聊甚至憎恶,因为他们相互欺骗或者觉得自己受到欺骗。他们相信自己被爱,但实际上他们假装去爱,而不是主动去爱。
美剧《摩登情爱》(第一季)剧照。
同样地,在传统意义上,消极不是指某人坐在那里思考、冥想或看着风景,而只是单纯做出反应或被驱使。
单纯做出反应是指:我们不想忘记,我们之所以积极,是因为我们对刺激、对诱惑、对情况做出反应,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一旦发出适当的信号,就需要做一些事情。巴普洛夫的狗一听到曾经在喂食时响起的铃声就会产生食欲。当它冲到饲料盆前时,它当然是非常“积极”的。然而,这种积极只不过是对刺激的反应,同机器一样运行。我们今天的行为心理学正是研究这一过程:人类是一个反应性的存在,刺激产生,并迅速带来反应。可以用老鼠、小白鼠、猴子、人,甚至猫来做这个(实验),尽管有点困难。用人来做是最容易的。我们认为,人类所有的行为大体上都是基于奖惩原则的。奖励和惩罚是两大刺激因素,可以预见,人类的行为和任何动物一样,准备做他们得到奖励而不做他们被威胁要受到惩罚的事。人类甚至不需要受到惩罚,威胁本身就足够了。不过还是有必要时不时惩罚一些人作为示范,这样威胁才不会成为空洞的威胁。
现在我们来聊聊被驱动是指什么:假设我们看到一个醉汉。他总是很“积极”,他大喊大叫,指手画脚。或者想想那些处于狂躁状态的人。这样的人过于积极,他们相信自己能够拯救世界,他们说着话,发着电报,忙着跑腿。他们展现出超乎寻常的积极。但我们知道,这种积极的动力是酒精或躁狂患者大脑中的某种电化学紊乱。他们的表现也是极端活跃的。
“积极”仅仅是对刺激的反应,或者以激情的形式被驱使,本质上都是消极的,不管自己有多小题大做。“激情”这个词与痛苦有关。当你谈到一个非常有激情的人时,你会使用一个相当矛盾的表达。施莱尔马赫(Schleiermacher)曾经说过:“嫉妒是一种激情,它(使人)狂热地寻找造成痛苦的东西。”这不仅适用于嫉妒,也适用于一切给人带来激情的东西:对名誉的迷恋、对金钱的迷恋、对权力的迷恋、对食物的迷恋。所有的瘾都是制造痛苦的激情。他们都是被动的。拉丁语“passio”(激情)和德语中的“痛苦”是一样的。我们今天的语言使用在这一点上有点混乱,因为激情被理解为非常不同的含义。但我现在不想多说这个。
《精神政治学》,[德]韩炳哲著,关玉红译,见识城邦 | 中信出版社,2019年1月。
如果你只看那些做出反应的或被驱动的人的积极——也就是传统意义上消极的人,你就会发现他们的反应并没有带来任何新的东西,这是惯例。反应总是相同的:对于同样的刺激反应相同。你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是可以预测的。此处没有个性,力量没有施展,一切似乎都是程序化的:同样的刺激,同样的效果。这也是我们在动物实验室中观察到的老鼠的情况。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行为心理学,其认为人类主要是一种机制,他们会对特定的刺激做出特定的反应。理解这个过程,研究它,并从中得出诀窍——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科学。也许这就是科学。但它是不通人性的!因为一个活人不会以相同的方式反应。他每时每刻都是一个不同的人。他从不会完全不同,也无论如何不会完全相同。
赫拉克利特是这样说的:“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万物皆在流动”。我想说:行为心理学或许是一门科学,但它不是一门人的科学,而是一门被异化的人用被异化的方法进行异化研究的科学。它虽然能够强调人的某些方面,但它不会影响活着的人,影响尤为人性的那部分。
无聊是最糟糕的酷刑
我想用一个在美国工业心理学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例子来澄清积极与消极之间的区别。埃尔顿·梅奥(Elton Mayo)教授在被西方电气公司雇用时做了如下实验,目的是调查如何提高芝加哥霍桑工厂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的生产率。当时人们认为,如果早上给他们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或者给他们十分钟茶歇时间,他们可能会工作得更好。这些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必须要做一些非常单调的工作,也就是绕线轴。不需要艺术,不需要动脑,它是你能想象到的最被动、最单调的事情。当时,埃尔顿·梅奥向他们解释了他的实验,并首先开启了下午的茶歇时间。人们立即发现生产率提高了。然后,他又设定了晨间休息时间,生产率再次提高。进一步的福利会导致进一步的生产力,足以弥补公司因这些福利造成的费用和损失。
电影《罪恶之家》剧照。
换作一名普通的教授,他会到这一步时结束实验,并建议西方电力公司的董事们通过损失二十分钟的时间来实现更高的生产率。埃尔顿·梅奥则不同,他足智多谋。他想知道如果他再次削减福利会发生什么。因此,他首先取消了茶歇时间——产量继续增加。然后他取消了早晨的休息时间,产量仍在继续增加。后续操作和效果同上。就这一情况,一些教授会耸耸肩说:好吧,可以看出这个实验并不具有说服力。但忽然有一个想法出现在我们脑中:也许这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们在工厂里所做的事情感兴趣。绕线轴依旧单调乏味,但他们已经被引入了这个实验,所以他们觉得他们在一个相互关系中发挥了作用,他们所做的贡献不仅对某不知名厂主的利润很重要,而且对整体职工都很重要。梅奥能够证明,正是这种意想不到的兴趣,这种参与度,而不是上午或下午的休息,使工作更有成效。
这为新的思考方式提供了契机和动力:提高生产力的动机更多地在于对工作本身的兴趣,而不是休息、加薪和其他福利。我只是想以此展示积极和消极之间的关键性区别。只要工人们不感兴趣,他们就是消极的。在他们参与实验的那一刻,一种合作的感觉在他们身上油然而生,他们变得积极并且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们的态度。
现在让我们来看另一个简单得多的例子。大家试想,有一名游客——手里当然拿着相机——来到某个地方,看到一座山、一片湖、一座城堡、一场展览。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直接观赏,而是从一开始就通过即将拍摄的照片来看。对他来说重要的实相是被记录、被占据的实相,而不是展现在他面前的实相。图像作为第二步,先于第一步观赏本身。如果他的口袋里放入这张照片,他可以把它给他的朋友们看,就好像他自己创造并记录了这世界一隅,或者他十年后仍记得他当时在哪里。无论如何,照片作为人工的感知,取代了原始的感知。许多游客甚至连瞧都不瞧一眼,便立即拿起设备,相比之下优秀的摄影师会首先接收他接下来用相机拍摄的内容,也就是说,首先与他接下来拍摄的内容产生联系。
这种“优先观察”就是一种积极行为。这种差异无法通过实验来测量。但是你可以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这一点:一个人因为看到美丽的东西而高兴。他可能会拍,也可能不会。也有一些人(当然只有少数)拒绝拍照,因为照片会破坏记忆。在照片的帮助下,你看到的只是一段记忆。但如果你试着在没有照片的情况下回忆风景,那么它会在你身体里重生。直到你看到风景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你面前,风景就回来了。这不仅仅是一段像背书一样的记忆的回归,而是你自己重新创造风景,你自己制造这种印象。这类积极的形式使人精神焕发、如沐春风、精力充沛;而所有的消极都使人无精打采、情绪低落,有时甚至充满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