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画家陆恢所绘《鲁公写经图》,呈现了颜真卿蹲坐案前,将要书写经文的情景。
颜杲卿被叛军解到洛阳,安禄山亲自审问他,他对颜杲卿怒道:“吾擢尔太守,何所负而反!”颜杲卿瞠目骂道:
“汝营州牧羊羯奴耳!窃荷恩宠,天子负汝何事?而乃反乎!我世唐臣,守忠义,恨不能斩汝以谢上,乃从尔反耶!”
不胜愤怒的安禄山,将颜杲卿捆绑在洛阳天津桥的桥柱上,将其片片肢解,生啖其肉。但颜杲卿依然痛骂不绝。叛贼用铁钩钩断了他的舌头,问道:“还能骂吗?”
钩断舌头的颜杲卿依然发出含糊的骂声,直到气绝。
三年过去了,安禄山被自己的儿子安庆绪弑*,史思明投降,战火依旧在继续,但叛军已然是强弩之末。喘息之时,那些惨酷的记忆,终于可以片片拼凑起来了。当年从王承业的辣手下逃出生天的颜泉明,在经历了被叛军俘获,被裹在革囊里当成战利品送往洛阳,遭到幽禁,又因叛军内讧而被赦免的一系列坎坷后,终于脱离贼巢,来到叔父颜真卿身边。颜真卿命他前往洛阳与河北寻访失散亲属,与兄长与侄儿、外甥等人的遗骨。
从当年行刑刽子手的口中,颜泉明得知了颜杲卿遗体的去向——刽子手告诉他,当年*害肢解他父亲时,先砍断了他的一只脚。
凭借这个残酷的标记,颜泉明找到了父亲的遗骨。
而他的弟弟颜季明,他只找到了一枚头骨。
“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
望着这枚头骨,那些鲜活的、残酷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从手稿剧烈的涂抹中,可以看到那双颤抖的手。这双手曾经抚摸过三名忠义之士的头颅,并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妥帖安葬。如今,又捧着自己年轻侄儿的头骨,从那黑魆魆的孔洞与黄白的骨头上,试图读出昔日如瑚琏、如兰玉一般的容颜。
“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火焰吞噬了工工整整抄写好的祭文,在深秋萧瑟的夜气中,化为闪亮的飞灰,飞进天际,飞进无尽的虚空当中。只留下这份涂抹数四的手稿,看似凌乱却又飞动,看似刚劲却又滞涩的笔迹,像老树虬曲的树根一样,盘绕着扎进薄薄的麻纸当中。
《颜氏家庙碑》,颜真卿书,唐德宗即位,颜真卿任吏部尚书,爵位上柱国封鲁郡开国公。颜氏家族自颜之推以来,可谓五世其昌,但一门六代,均未达到颜真卿之时显赫。颜真卿改敦化坊祖宅为颜世家族祠堂,并为其父立庙,书撰神道碑铭,即《颜氏家庙碑》。原碑现藏西安碑林博物馆。
那是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了三十余位亲人的老人,竭尽自己的气力,在和惨酷的记忆进行撕扯。每一次涂抹和修改,都是一次理智与记忆的撕扯,在那涂抹最深、最艰于下笔的浓黑墨色之中,是一颗屡受悲痛重创却依然刚强跳动的心。白色的麻纸在岁月的浸染下渐渐变成赤金一般的黄色,犹如那颗年少、赤诚的头颅,被战火洗去了瑚琏玉兰一般的容貌,变成了清冷月光下的头骨。
小人憎:禀义莫由
当年的头颅,再一次浮现在颜真卿的脑海,已经是二十五年后。
唐廷再度面临叛军的威胁,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与叛军头领朱滔相勾结,意欲划地自雄。当朝宰相卢杞一直忌惮颜真卿的威望,想要借刀*人,故意怂恿德宗皇帝下旨,命颜真卿去“安抚”李希烈。
朝野上下皆知,这是故意让颜真卿去送死,而颜真卿也对此心知肚明。这位已经七十五岁的四朝元老,注视着眼前这个中年人,试图从他丑陋的容貌中,找出几分当年他父亲的忠义之相。他说道:
“真卿以性情褊急为小人所憎,被窜被贬已经不止一次,如今已经羸老,幸为相公庇护之。相公先父御史中丞卢弈,当年被安禄山所*,头颅传首到平原郡,他脸上的血,我不敢用衣服擦拭,而是用舌头舐净。相公忍心容不下我吗?”
这番血泪肆流的话语,尽管让卢杞一时“矍然下拜”,但却因此对颜真卿更加衔恨。当颜真卿如其所料,身陷李希烈囹圄中时,他又刻意拒绝了所有的援救计划,坐待李希烈将其置于死地。
“公与真卿偕陷贼境,悬隔千里,禀义莫由,天难忱斯,小子不死,而公死,痛矣哉!”
这是当年颜真卿为兄长颜杲卿所撰写的神道碑铭中的字句。尽管兄长在洛阳痛斥安禄山、被钩断舌头依然詈骂不已的壮烈义举,他没有亲眼得见,但那些幸存者的讲述,与自己沐风浴血出入战场的残酷经历,依然可以让他推想出当时的境况。
当他的兄长就义时,他自己也身陷叛军包围之中,为了保存实力,他不得不放弃坚守的平原郡,在部将的拥护下渡河南奔。尽管死守孤城,存亡与共,并不利于大局,唯有弃城南渡,才能为抵抗保存有生力量,但颜真卿始终在心中引以为憾。认为自己未能像兄长一样死守,而是弃城,乃是“功业不成”。
传颜真卿《自书告身帖》局部,为颜真卿于唐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被委任为太子少保时自书之告身,现藏于日本中村不折氏书道博物馆。
之后的二十五年里,尽管他鲜少提及当年与兄长侄儿的死生之别,但他的内心中,必然存有一个舍身殉志的隐秘期望,而如今,他已经贵为太师,身入贼巢,再度与叛军直面相对,与其说是朝中政敌恶意将其推入死地,倒毋宁说是上天假朝中奸佞之手,来成就他忠直节烈的赫赫声名。
“汝知有骂安禄山而死者颜杲卿乎?乃吾兄也!吾年八十,知守节而死耳,岂受汝辈诱胁乎!”
当李希烈的一众凶暴的养子,拔刀露刃,用争食其肉来恐吓颜真卿时,他只是冷眼旁观,神色不为所动。在囚禁当中,他惟一一次失态,是叛军将安州之战中斩获的唐军将士头颅,戏谑地在他面前夸示炫耀。颜真卿“大声叫呼,自床投地,愤绝,良久乃苏。从此不复与人言语”。
就像当年他为自己的侄儿写下祭文一样,他也为自己写好了祭文,只是这一次更加从容,指着囚禁之所龙兴寺寝室的西壁说:
“吾殡所也。”
贞元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公元785年10月1日,颜真卿在蔡州龙兴寺被李希烈手下缢*。五个月后,李希烈被部下鸩*,朝廷的御史终于珊珊迟来,护送颜真卿的灵柩回京。
当棺木打开时,人们看到他那双曾经写下如此筋力雍容大字的手,曾经拂拭过忠臣头颅的手,曾经捧起侄儿头骨,写下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的手,握紧了拳头。
他握得如此地紧,以至于指爪穿透了手背。
给逝者的信:
你真的已经离去,留下悲伤的我。在凌晨,与空寂的星空作伴。
那些你未说完的话,那些未能告诉你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彷徨。
我真希望这些字字句句,都能随着泪水,托付给天上的云朵。让风把那些思念的话语,蘸着无尽夜空化作的墨水,写成书信,送到你的手里。
你留下的印迹,那证明你存在的印迹,怎么会平白消逝呢?我的肩头,还留着你的体温,我的心里,还回荡着你的话语,你的身影、你的眉目、你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犹如水银泄地,滚落在各个角落。四散开来,又聚拢在一起。
书上不是说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那浩瀚无边的宇宙之中,理应有着心灵相通的所在。但我却无处证明。
直到你走后,我才明白,原来悲痛,真的有重量,原来哀伤,真的有形体,原来你我之间每一次的举心动念,都已经种下了未来无穷的因果。仅仅是为了这一点你曾经活着的痕迹,我便不再惧怕于活着;一如你的离去,让我不再惧怕于死亡。
我总想起那个诡奇的故事,唐代志怪笔记《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在死后却成为了另一个志怪奇谈的主人公。他去世的五个月后,咸通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冬至那天,他的至交好友温庭筠家的门,忽然在凌晨被扣响,隔着门扉,送进来一个竹筒。送竹筒的人只是说:“段少常送书来。”温庭筠打开竹筒,里面书信上并无字迹,打开书信,里面却赫然是段成式的手札。庭筠大惊,急忙出门。但门外只有夜色中大雪纷飞。
“恸发幽门,哀归短数,平生已矣,后世何云。况复男紫悲黄,女青惧绿,杜陵分绝,武子成群。自是井障流鹦,庭钟舞鹄,交昆之故,永断私情,慨慷所深,力占难尽。不具。荆州牧段成式顿首。”
像当初的温庭筠一样,我至今读不懂这段话的含义。逝者跨越生死之界,是想对生者倾诉怎样的话语?段成式在他的《酉阳杂俎》中也记载了一则死者写给生者的书信,纸上原本在灯影下清晰的字迹,到了早晨,却在晨光下化作煤污,同样是语不甚晓,唯有其中的二十八个字,被记录下来:
“痛填心兮不能语,寸断肠兮诉何处,春生万物妾不生,更恨魂香不相遇。”
我读懂了,但也仅仅是读懂了这个凄恻哀婉的故事。
况且,这只是故事而已。
不是不知道,古往今来,多少写给逝者的书信,从未有过回信。哪怕五内俱摧,哪怕字字血泪,也再得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复。
就像深夜再也无法接通的电话,就像永远不再有回复的微信。
不是不知道冥冥为虚空,梦幻为心造。
不是不知道天地何小,死生何巨。
但我还是写下这封给你的信。
只是因为,我太想你了。
作者/李夏恩
编辑/罗东 申婵
校对/薛京宁 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