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马河改造前后对比 受访者供图
从下往上我最开始学的是水利工程,做了几年水利工程师,后来觉得那个东西太技术了,里头都是各式各样的理论跟定律,实在太痛苦了,所以我就决定改行。
那时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正处于一种反权威的年代,我接触到城市规划这个专业的时候,台湾在讲的是社区总体营造,是一个从下往上的运动,就是要规划师跟设计师站在老百姓的边上,提出自己的需求,带着社区往上去反抗。我就是这时候接触的城市规划设计,也一直着迷这种城市学的研究,去看全世界城市的改变。
从规划或设计的角度去介入城市研究,是一个很不错的角度。比如我就发现,很多城市在开发扩张的过程中,高速公路都是沿着河来建的。因为刚开始河流就是满足非常简单的功能,要排洪,排脏东西,所以曾经有很多河流基本上是脏的,会成为城市的背面。这样的情况下,一般房子不会盖在这里,住在河边的,都是最穷的人,随便搭一个房子。
慢慢城市越来越发展,有些河流本来在市郊区,变成市中心了,城市就会觉得这个东西好难看,想把住在周围的人赶走。赶走之后城市的发展又有一些刚需——交通,所以城市都会选择在河边改高速公路。利用建高速公路或者是河道治理的方式,这些(穷)人就被赶走了。因为这些在河边住的人,本身就是没有产权的。
像纽约、西雅图、波士顿、台北、香港,全世界的城市都是这样的。城市的河流曾经是城市最丑陋、最脏的排污水的地方。建高速公路这件事,可以说是拿着城市建设的目的去拆贫民窟,这种议题我关注的特别多。包括前一阵子被讨论很多的,曼哈顿内区的开发,借的是哈林区的一些城市指标,就是富人剥夺穷人。
这种从下往上的视角,就一直构成了我做城市规划的风格。包括我现在做城市咨询,我也会特别强调公共服务,因为一个城市要先满足的刚需就是人的本质,之后再一个一个去满足(新的需求)。
沈同生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住过很多城市,住过台北,住过纽约、费城、香港、北京、上海,现在住在深圳。每到一个城市,我最关注的就是这里的人。我喜欢走路,走路一个小时大概四公里,可以看到很世俗面的东西。比如说这个人在游仰泳,那个人在游蝶泳,他怎么下水的,他是观光客还是老居民,观光客跟老百姓的互动是什么,这个城市不同的肌理是什么。
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城市是纽约,我在纽约住了四年,它很深刻地影响了我看城市和人关系的视角,就是包容。因为纽约地铁到现在都可能是全世界一线大城市最烂的地铁,到处都是老鼠、垃圾,但是这个城市的很多中产还是坐地铁,这可能是最快的交通方式。他可以容忍那样的环境,可以容忍座位旁边还有一个流浪汉。不像一些城市不允许这样的人存在。
我刚去纽约的时候其实很震惊,夏天的地铁站热得一塌糊涂,到晚上还有老鼠,然后这些人居然还可以忍受,真的让我非常诧异。那地铁真脏、真旧、真臭,然后又吵。但它其实反映了一定的包容跟多元。
纽约的多元跟包容到什么程度?它是一个移民城市,在纽约某几个犹太人的街区,还是维持着非常犹太人的生活方式,包括节日、习俗。它还允许各个族群的聚集,保有他们自己的文化。包括纽约每年还有一个Saint Patrick's Day游行,是给爱尔兰人的。纽约的爱尔兰人很多,犹太人很多,俄罗斯人很多,他们融在纽约那个城市里头,还会保有自己族群的归属感,很特别的一个城市。
所以直到现在,我喜欢的城市基本上要满足两个指标,第一个叫做多元,第二个叫包容。所以我会更喜欢亮马河有游泳的人,我不会更喜欢亮马河有观光船。
中国的城市,我觉得北京的包容跟多元是多于上海的。那另外一个城市其实是重庆,重庆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城市。它在发展的过程中,一直保留着它的「草莽文化」,到现在重庆的「草莽文化」都还在,讲话冲的那个劲,对待事物比较大喇喇那种随意。而且到现在重庆还是看得到很多苍蝇馆(大排档)。而且重庆观光客也会去苍蝇馆吃东西,就是你吃火锅,前一桌吃完那个垃圾就pia扔到地上,有的时候你是踩着垃圾吃的,但是他很重庆啊。骨子里还是有很草莽的东西在里头。
我最近特别喜欢的一个城市是深圳。以前大家都很讨厌深圳,这五年,我发现深圳开始有个性了。你会发现深圳有人跟你说,「我是深圳人」。你在2010年,甚至2015年之前,你去深圳,碰到一个人从深圳来的,他会跟你说,我住在深圳,但我是湖南人。
但是现在开始,你会听到居民说,我是深圳人,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个城市就已经不一样了。以前经常说深圳是一个文化荒漠,当深圳住的人有一天跟你说我是深圳人的时候,文化荒漠就没有了,它就有自己的文化了。当你开始把城市当作自己家的时候,你会珍惜它,会开始要求它,那这个城市的灵魂就出现了。所以深圳我觉得未来会是一个非常包容、多元的城市。
所以如果有更多人对这个城市有兴趣,他开始去体会、去了解、去观察,甚至去研究城市的话,他会反向地推动城市的治理者,为这个城市做一些不一样的改变,而不是纯粹拍脑袋,我要这一个,或者我要那一个。为什么城市规划要从下往上?因为让城市治理者硬去掰一个城市的气质,不见得掰得出来,城市毕竟是人、产业,各式各样的消费行为形成的一个综合体。
人们在亮马河边的户外长廊聚餐 图源视觉中国
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城市河流对城市的改变是非常大的。可以拿我参与设计的深圳大沙河举例,改造之后,它非常明显地改变了普通人的生活。
大沙河在深圳的南山区,是南北向的。但深圳的发展模式是东往西,以前是沿海发展,(从地图上看),海边的这一线靠山,山再往上的这一线生活的人,因为隔着山,都觉得海边很远很远。其实并不远,大沙河这13公里的廊道被打通之后,大家发现,原来可以从西丽直接骑车到深圳湾。沿岸的慢行系统打通之后,让城市的距离变近了。以前觉得很远的地方,现在跑步,或者骑车半个多小时就到海边了。这就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对地理的感觉不一样了。
大沙河的设计要比亮马河更野。我前两天还在大沙河骑自行车,就像在郊区山里头骑车一模一样的感觉。以前我是要开车一个小时,到城外才能感受到郊野的气质,我现在在城市的正中心就可以。本身南山区的生活节奏很快,大沙河的野就突然出现一个反差,这个地方的节奏也会有变化。
改造之后,这里出现了很多跑步的人,可能早半个小时起来,跑完步回家冲个凉,然后去上班。晚上也有很多人带着小孩骑车。就像纽约曼哈顿的人去中央公园野餐一样,他可以找到自己的生活。这会给在城市生活的人带来归属感。
特别是经过这两年的疫情之后,大家每天被提醒的就是「社交距离」。我一直在观察不同的城市,公园也好,街道、河岸也好,老百姓对树的需求越来越高。所以每次城市的疫情稍微缓和下来,所有人都往绿色的空间来。因为我们可以在比较宽敞的地方,还能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又可以享受不同的生活情调。
我觉得一个城市的开放空间应该有更多的多样性,人的生活、生态、动物、植物,甚至是商业,都是城市的表情。但很多时候,城市的开放空间其实在这样一个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头,你会发现那个表情不见了。那就要通过自然生态,人的行为,商业设施提供的公共服务,来让这个城市有更多的表情。有了各种不同的表情,就给了居住者更多的选择。当我们离开家,离开办公场所,可以去其他地方做些其他的事情。
人们在亮马河边读书 图源视觉中国
疫情就提醒了我们,在城市里,这样的空间是稀缺的。前段时间亮马河突然火了,其实就是一个契机,让大家突然发现,为什么这些功能性这么强的基础设施可以占据我城市这么大的面积,我还是纳税人,都没有我们的休闲基础设施、生态基础设施、社会福利基础设施,这些基本都是短板。
所以这次疫情其实是给所有的城市治理者敲一个警钟,看待城市的方式要开始用不同的维度了。像香港,前几个月确诊率这么高,就是因为密度太高。以前大家自然而然就忍了,结果病毒一来,就发现,太难了。北京也是这样,当很多消费空间关掉之后,大家会发现河边虽然没有空调,也不错。因为被关在家里,就更在乎在外头的活动。
国外做了一个研究,因为疫情的关系,骑单车通勤的人增加了,大家不想去挤地铁,觉得会被感染。从碳排放的角度来说,未来城市是不是更要鼓励单车通行?未来城市的单车系统怎么规划,以前五公里以内是坐地铁,现在五公里以内大家会骑车。所以出行模式变了,消费行为变了,从城市使用者的角度,什么都变了。
现在会有人搬着椅子到亮马河边看书,可能他居家办公,他的工作时间不像以前要朝九晚五,而是从起床到晚上都在工作,那怎么平衡工作和生活?所以大家就开始省思,想要的生活是什么?休息的时候要干吗?
疫情其实是一个契机,去推动城市的迭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