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清晨,站在路边吃热干面的上班族。图片来自B站纪录片《第一餐》。
陕北县城的一弯老街上,蹲在摊位前吃饭的那个蓬着头发的小姑娘,卡车碾过的石子飞溅,摩托带起的扬尘扑在她的身上,她也浑然不觉,只是闷头盯着手中捧着的那一碗加了重重辣椒的面,她吃得大汗淋漓,头发纷乱地黏在黄白色的脸上,眸子里却熠熠闪光,瞳孔里倒映着碗里灰白色的面条,配着金黄色的炒蛋和大蒜,狼吞虎咽着扒进嘴里,仿佛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筛罗罗,打面面,
俺问小蛋吃啥饭?
擀面条,炒鸡蛋,
呼噜呼噜两三碗。”
面伴人生,也送人死。唢呐高亢尖利的声音响起,白花花的纸钱,灰色蓝色的衣装扎着白布白带,脸上原本各个写满了哀戚的神色,但一声“开席”的吆喝声后,脸上的阴云却一扫而空,漂着红辣子、青韭叶和黄蛋皮的臊子面,吃得个个脸上红光满面,仿佛养生送死本就是人生轮回中两个互相衔接的端点。
生与死,悲与喜在这一碗面里达成了某种不言自明的一致。怪不得那句俗滥的鸡汤话才会成了影视剧里最经典的之一台词:
“你饿不饿?要不要我煮碗面给你吃?”
BTV最著名的台词之一:“你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
你饿不饿?我拉个面给你吃
吃面,本应是最让人安心的事情,但仔细说来,吃面时却未必总让人安生。
如今,我们已经不知道这位端碗吃面的人究竟姓甚名谁,只知道他这碗面一定吃得很不安心。他或许是碰上了地震,也许还遭遇了洪水,又或者两大天灾都同时扑面而来。总而言之,在一片慌乱之中,他丢下面碗逃之夭夭。而他吃了一半的那碗面,被扣在地上。
主人跑得不知去向——他或许还饿着肚子,便消失在时空中。但那碗面却历经劫难,近乎神奇地穿过岁月侵蚀,直到4000年后,扣在它上面的面碗才被小心翼翼地揭开,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喇家遗址发现的距今4000年前的面条。
很自然,这碗面是没法再吃了。但对发现它的考古学者来说,这却是个惊人的发现。两位研究者吕厚远和叶茂林在论文中如此描述这碗发现于青海民和县喇家遗址的面条:
“这团拳头大的面条被一只倒扣的碗封闭在三米深的沉积物下,在此之上,是被研究者怀疑为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齐家文化遗址。研究者将碗拿开后,在碗下一块反转的泥土顶上发现了这些直径大约0.3厘米,总长为50厘米的面条。当时它们是被泥土封闭在碗里的。”
“这是发现的最早的面条实物证据”,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碗面的发现完全是一系列巧合的产物,否则它会像这世上绝大多数面条的命运一样,不是被吃进肚子化为粪土,就是掉在地上化为泥土。
如此珍贵的一碗面条被视若珍宝,经过科学检测,发现这碗面条的老祖宗使用的食材是今天最低廉的两种谷物:小米和黍子。
即使是老北京涮火锅的杂粮面,也是用豆面和白面掺和做成的面条。但这碗面就这样生动地摆在世人面前,足以证明祖先在将面食做成长条形状上有着相当的执念。所以才会化不可能为可能地做出小米高粱面条这样奇葩的面食。
但另一个问题又随之而来,这碗面是如何做出来的?
尽管完全没有任何根据,但出于某种同样强烈的执念,许多人认定这碗面应该是拉面的祖先。为什么是拉面而不是切面或是压面?或许因为青海化隆与甘肃兰州一样,是名遍海内的牛肉拉面的两大祖庭。但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拉面或许是改变面条形状最具力与美的艺术形式。
“北方人吃面讲究抻面,抻,音chen,用手拉的意思,所以又称为拉面。用机器压切的面曰切面,那是比较晚近的产品,虽然产制方便,味道却不大对劲。”梁实秋在他的《雅舍谈吃》里如是写道,虽然散文与翻译才是他的立名之本,但他最脍炙人口的,却是他谈论吃喝的散文。他笔下的抻面,凡是见过拉面馆中大师傅表演的人,都会看得眉飞色舞:
“他的本事不小,在夏天,他总是打赤膊,拿大块和好了的面团,揉成一长条,提起来拧成麻花形,滴溜溜地转,然后执其两端,上上下下地抖,越抖越长,两臂伸展到无可再伸,就把长长的面条折成双股,双股再拉,拉成四股,四股变成八股,一直拉下去,拉到粗细适度为止。在拉的过程中不时地撒了干面粉的案子上重重地摔,使粘上干面,免得粘了起来。这样拉一把面,可供十碗八碗。一把面抻好投到沸滚的锅里,马上抻第二把面,如是抻上两三把,差不多就够吃了,可是厨子累得一头大汗。我常站在厨房门口,参观厨子表演抻面,越夸奖他,他越抖神,眉飞色舞,如表演体操。面和得不软不硬,像牛筋似的,两胳膊若没有一把子力气,怎行?”
拉面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似乎拉面者的力气与力道也揉进了面里,所以吃起来才阵阵弹牙,下到锅里才不会肝肠寸断。
《如懿传》中的金玉妍,因为舞蹈颇似海底捞中的抻面表演,故而被网友制作成了“抻面舞”。
但另一个问题又顺理成章而来,为什么一定是拉成面条呢?
当然,面条并非只有长条一种。如果说山西的刀削面还略带长条形状,那么山西的猫耳朵,北京的炒疙瘩,陕北的揪面片,早已脱离了长条的形状。但放眼全国,面条还是以长条之身纵横天下,无改于四千年前老祖宗的谆谆垂训。
但为何面条会是长条形状呢?一个最直接的答案是,只要吃碗面,便很容易得到答案——当这种细长条的食物送入唇畔,甚至不需要牙齿咀嚼,只需轻轻一吸,便可直抵舌膛。如此顺滑,仿佛正是为自己的消化道量身订造一般。肠胃不适时,一碗面汤最是顺口合胃。无怪乎《聊斋志异》中从冥府逃回一条命的王鼎,回到人世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家人给碗面条吃。梁实秋也写道,小妹患了伤寒,中医以为已经无药可救,百味不思,却气若游丝地只想吃碗炸酱面。结果吃过之后,竟然“立刻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过一两天病霍然而愈”——“炸酱面有起死回生之效”。
面条可以起死回生,这看来或许是巧合。但这背后却隐含着一个现实,面条乃是饥馑时代救死的保命食物。今天的人或许已经不知道榆树皮面这种食物。所谓“吃树皮”,太半指的是吃榆树皮。经历过饥荒的老辈会知道,除非饿到极点,树皮是无法直接下咽的,而是需要剥下来,用石磨磨成粉,再掺和到仅存的几把粗粮面里,做成面条才能食用。
“细罗面,细罗面,擀条包饺子全能干,就是当中得掺榆皮面。”
那些刺激喉咙的粗粮,唯有掺和进榆树皮,才能增加黏合力,擀成面条。唯有如此,才能顺滑地送入疲弱的肠胃之中。收藏家王世襄的儿子王敦煌,曾在《吃主儿》中描述过半个世纪前吃榆皮面的经历。“以前的粮店还卖过这东西哪,卖的价儿虽比不上白面,但比玉米面贵多了。应名它是野物,却是北京的名吃”。他和同学们,在大树堆里剥下大片大片的榆树皮,“内皮白白的,摸上去有一种滑腻感,似乎富含着一种黏液。用口袋带回宿舍,在窗台上,门前的水泥地上,门外的水泥桌上,都铺开报纸,再把榆树皮摊在上面,准备晒得干*,再带回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