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逃亡”,是因为黄小迪发现自己是女孩,只是误装入了男孩的身体。
此前,她剪着锅盖头,穿深色运动服,在别人眼中是一个正常的男孩。但她内心却很孤独、迷茫,觉得自己既不是男孩,又不像女孩。
直到16岁那年,她在网上看到一个“药娘”的故事才恍然大悟。几个月后,她因无法面对家人,留言后离家出走了。
家里人吓坏了,以为她被绑架了,或被骗进了*。后来,父亲黄泽奇找到她时,紧紧地抱着她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接受。”
但他内心无法理解孩子的变化。他带她到医院做检测,结果一切正常;他学习使用手机搜索,寻找方法“扭转”她——
2018年3月,17岁的黄小迪被家人送去重庆一所学校进行全封闭式的“扭转”治疗。半年后,她从学校逃了出来,很快又被送了回去。2019年初,她又被送去河南登封某武术学校。几天后,她第三次“逃亡”,偷“搭”上一辆开往徐州的卡车。这一次,父亲找到她时说:“我们以后不会再管你了。”
她看似获得久违的自由。在漫长的青春岁月里,她辍学、吃药、离家出走,试图逃离一个又一个的“牢笼”。
“少年”
2001年3月,黄小迪在江苏省葡萄镇出生。
那时候,父亲黄泽奇在塑胶厂打工,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一个月工资三百块钱。他们一边上班,一边照顾黄小迪,省吃俭用也积不了多少钱。两年后,黄小迪被送回老家——重庆秀山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她在那里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他们由爷爷奶奶照顾。
黄小迪从小柔弱、敏感,童年并不快乐。在她印象中,黄姓人丁稀少,她经常遭人欺负,哥哥还会捉弄她。黄小迪记得,有一次哥哥让她去偷弹珠,她傻傻地去了,被对方抓到,哥哥却一个人跑了。
在父母心中,姐弟三人,小儿子黄小迪乖巧、听话,从不顶嘴,最得长辈的宠爱。
黄小迪小时候经常脚酸,走几步路就要人抱。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摄
黄小迪7岁那一年,奶奶因病过世,三姐弟被接回了葡萄镇。重返葡萄镇,黄小迪上一年级,因为学习成绩差,又是异乡人,她变得愈加内向、自卑。时间一长,她被同学笑话像女孩子一样扭扭捏捏。
到了三年级,她有了性别意识,开始喜欢上女孩子的衣服。黄小迪趁姐姐去上班,偷穿她的衣服,穿好后又立马脱掉。一开始,她只是觉得好玩,后来渐渐发现,穿女孩子的衣服让她觉得更安心。
那时候,一家五口租住在小学附近,一间大屋子里摆了三张床。有一次,母亲刘芳整理房间时,在黄小迪床边看见女孩的衣服和丝袜。她以为黄小迪交了女朋友,问黄小迪,对方不回,于是她顺手把衣服丢进了垃圾桶里。
到了五年级,黄小迪交到了一个朋友,两人关系很要好,经常手拉手,一道做作业、上厕所,甚至周末也一起玩。班里的同学发现后,嘲笑他们是同性恋,对着黄小迪起哄:“嫁给他吧,嫁给他吧……”
那个男孩听到后,不理会,没事一样直接走掉了。但黄小迪很敏感,她羞得面红耳赤,很长时间都不敢见人。
不久,男孩跟着父母回四川老家读书,黄小迪在学校里又形单影只了。上初一时,一米五几的黄小迪发育出男性特性,声音变得雄浑。但她不喜欢自己的身体,觉得它别扭,每天唉声叹气。
在家里,父母把她当成男孩;在学校,同学把她当成女孩。她越来越焦虑不安,不敢跟女生玩,也不爱跟男生玩。
黄小迪记得,那时候,男生经常抢她的文具,拉她的衣服,乱摸她,甚至还有人脱她的裤子。
她上完初一后,就不愿再去学校了。
成为“药娘”
14岁那一年,黄小迪去了镇上一家洗车店,在里面一边做学徒,一边工作。
第一次发工资,黄小迪买了唇膏。不久,她又买了洗面奶、护肤品。后来,她买纱纱裙,洛丽塔式的衣服,夜晚偷偷地穿。
一天晚上,刘芳掀开黄小迪的被子,见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内衣,吓了一跳,忍不住骂了她一句“变态”,让她赶紧脱下来丢掉。黄小迪不乐意,她告诉母亲,网上有人买这种穿过的内衣,价格昂贵,她穿一次再拿到网上卖,可以赚一点钱。
刘芳觉得奇怪,又难以名状。“谁能想到她后来会这样?”6月7日,她摸着胸口说,眼角流下了两行泪。
两年后,黄小迪离开了葡萄镇,去了邻近的市里一家汽车贴膜店工作,在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她独居后不用再偷偷摸摸了。
16岁那一年,黄小迪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讲一个男子的药娘故事。她如同迷途羔羊找到了方向和归宿,既惶恐又踏实。
在决定吃药之前,黄小迪一个人考虑了很久。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严重了,“我如果不吃药,自己就是一个怪物;如果吃药,对身体会有影响,起码还有一个希望、一条路。”
她通过网络搜索,查到有哪些药品,药的作用、副作用以及药理特征等。接着她开始找各种借口跑去药店买药,每个月花费好几百块钱。
吃药一个月后,她觉得更自信,不再懦弱,也更有自我了。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对不起家里人。那时候,父母经常去看她,不时接她回家。
2018年2月,黄小迪以去澡堂洗澡为由离家出走了。她临走前留言说,自己是一个女孩,已经在进行药物治疗了。
父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懂她说的意思,以为她被骗进了*,或被绑架了。他们报警、找电视台,想尽办法寻找,最后通过民警调取监控发现,黄小迪去了苏州附近。
在那里,她找了一份临时工,在一家汽车改装店工作。
第七天晚上,父亲黄泽奇找到她,紧紧地抱着她说,他们应该早点发现,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家里人都会接受。
把她接回家的第二天,黄泽奇带黄小迪回重庆,去西南医院做了心理检查,结果显示正常。从前,黄泽奇舍不得花钱,偶尔给孩子零花钱,也是一两块,更不要说去哪儿旅游了。但这一次,他带黄小迪游遍了重庆,买她喜欢吃的东西,之后又带她去整容医院。
“说吧,你想做什么手术?我都给你做。”6月7日,黄泽奇对记者解释,他那时还不懂,以为她是想整容之类的。
当时,黄小迪没有回答,她想过做性别置换手术,但还没有想得很清楚。
回家后,黄小迪像变了一个人,不说话,父母叫她也不答应。期间,刘芳偷偷拿她吃的药给医生看,才知道她吃这些药的可怕。她不知道怎么办,忍不住哭了起来。黄小迪看到母亲哭,低着头,跟着也哽咽起来。
此后,他们每次去看黄小迪,都会翻箱倒柜,把她藏在枕头下、抽屉里的药,全部翻出来丢掉。
黄小迪发现后瞬间爆发了,她把手机砸向地板,哭诉没人理解她,“这又不是我的错!”
“扭转”失败
黄泽奇想不通,小迪明明是一个男孩,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女孩。他上网搜索才慢慢了解这个群体,他们本身是男孩,却又说自己是女孩。黄泽奇觉得无法袖手旁观。
很快,他上网找到了重庆一所学校,对方称通过心理危机干预,辅助其他训练,能扭转黄小迪这种状态。
2018年年底,一家人在老家过完年,很快又返回了葡萄镇。
回来后,黄小迪想去上海,但父母不同意,说大城市太复杂了,她最后坚持去了南京。
送不送去学校“扭转”,黄泽奇有过犹豫,但怕她一去南京,跟群体有联系,被人带坏了,于是下定决心送她去重庆扭转治疗。
一个星期后,黄小迪过生日,黄泽奇叫她回家过。黄小迪信以为真,跑回家一看,好多人,镇上的亲戚、朋友全都来了。她有些惊讶,没来得及吃蛋糕,就被父亲一把拉上了车,往重庆方向一路狂奔。
那一年,黄小迪17岁,被父母强行送进了重庆一所学校的兵仪部。
据天眼查的信息,这所学校成立于2007年,在重庆市民政局登记,属民办非企业单位,业务范围包括幼儿教育的初、中级培训等。
不过,双方签订的协议上写着:学校对孩子实行全封闭管理,提供心理危机干预、军事化训练、劳动训练,孝道与感恩教育等。
黄泽奇和重庆学校签订的协议
一进学校,黄小迪的手机被没收,迎来了她人生的“至暗时刻”。
她不愿意穿训练服,班里的老生劝她,“你穿吧,你不穿,我们会受罚的。”她没有办法,开始妥协,一步步融入,但每天被恐惧和痛苦压迫着。训练的时候,他们跑不动了,教练在后面挥舞着棍棒,一不小心,棒子就落在他们的身上。
黄小迪在重庆学校时,经常穿一身迷彩服。
没过多久,黄小迪头发被剃光,膝盖磕破了,皮肤变黑了……
她写信回家,希望父母接她出去,得到的回复是:“你在里面好好改造,重新做人。”那些日子,黄小迪每天都琢磨着怎样逃出去。一千多公里外,黄泽奇夫妇每周会收到教练发来的视频、照片,隔着屏幕看到黄小迪又变回了“男孩”,他们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一晃半年过去了,黄小迪跟家里人说,她想哥哥了,想跟哥哥和好。那时候,“兄弟俩”因为一些事,四年没有说过一句话。黄泽奇很高兴,夫妻俩带着大儿子飞往重庆,看着“两兄弟”抱拥在一起。
他们没有想到,此时,黄小迪正寻思着逃跑。一天傍晚,刘芳送她回学校时,黄小迪说宿舍有蚊子,想买一盒灭蚊片。她们走进一家便利店,拿了几盒灭蚊片,又挑了一些零食。突然,黄小迪绕过货架,冲了出去,瞬间跑得不见了人影。
黄小迪往山上跑了,她不停地摔跤,爬起来,又摔跤……手、肚子、腿上全都刮伤了,衣服上全是泥巴和汗水。
黄泽奇很快报了警。他们在路上寻找时,发现了黄小迪,她一转眼就往树林子里跑了。
第二天,黄泽奇不打算再找了,准备回江苏,刘芳突然泪流不止,她担忧黄小迪的安危,“遇到坏人怎么办?”
黄小迪逃跑时,身上只有6块钱,她睡隧洞、公交站台,喝公共厕所里的水,吃翻垃圾桶里的东西。第七天,她浑身散发着恶臭,跑到重庆一家医院的卫生间洗了个澡。第十天,她被人送去了派出所。
黄泽奇接到派出所电话后,立即打电话给重庆学校的老师,让他们把黄小迪再接回去。
“她并没有改造好,我们接回来也没有用。”他此后解释。
一位性少数群体研究者说,在国内,往往是监护人决定未成年的医疗行为,很多未成年跨性别者因此遭受扭转治疗。这在国外很多地方已经立法禁止了。
第三次“逃亡”
回学校后,黄小迪不停地写求救信,揉成一团,往宿舍的窗外扔。
到了10月,她投掷了几百封信,盼望有人捡起它们,来救她出去,但是没有一个人来。两个月后,黄小迪梦见自己死了,穿着血红色的长裙躺在棺材里。醒来后,她哭了,尝试过自*,最后又没了勇气。
2018年年底,黄泽奇夫妇来了。一开始,他们没打算接她回去,想过来拿她的衣服,带回老家帮她算命。黄小迪见到父母后,一边哭泣,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已经好了,决定出去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那时候,他们与学校签订的一年协议也快到期了。于是,他们把她接了回去,并带走了所有的衣物。
6月7日,刘芳翻出手机里的视频,里面的黄小迪留着平头,穿一身深色运动服,正在老家的门口打拳,脚步铿锵有力。“你看,多好的一个男孩子!”刘芳指着视频说。
回家后,他们很快发现,黄小迪并没有扭转过来,她只想偷偷地逃走。
那几天,黄小迪跟父亲睡一间房,刘芳一个人睡外面。晚上睡觉前,他们在楼梯口放一个盆子、一条板凳,并把走廊的灯都打开,“她(黄小迪)从那里走过,总会有一点声音。”
刘芳去给黄小迪算命,有的说她名字取得不好,有的说老家房子风水不好,还有的因为黄小迪属蛇,让刘芳去买一条蛇,说放生了就好了。但是都没有用。
过完春节后,黄泽齐开车把黄小迪送去了河南登封某武术学校。刘芳记得,黄小迪一路又哭又闹,还使劲地掐自己的脖子。刘芳觉得很难过,劝她说:“你去看看,如果看不好,我们也不会扔你在那里的。”
这一次,黄小迪只待了一周,就翻墙逃了出来。
第三次逃亡,黄小迪不再害怕,她摸黑上了少林大道,一路往郑州的方向跑。逃跑前,有人给了她50块钱和一块手表。
两个小时后,黄泽奇知道她又跑了。他当时已经回江苏上班,请假后连夜开车赶到登封的武校。第二天早上,他们又一次报警。
那是冬天,寒风凛冽。黄小迪穿两件单衣,夜晚睡在桥洞里、花坛上,经常半夜被冻醒,醒来又接着继续跑。这一次,她买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和12个馒头,一共吃了4天。后来,她饿得不行了,吃别人剩下的方便面,村民种在地里的青菜、大葱、萝卜……
第二天晚上,黄小迪看见一辆教练车,后面跟着三辆警车,她怀疑是来找她的,立即跳进坟地里躲了起来。
她逃跑过程中,脚扭伤了,走到中牟县,实在走不动了。恰巧,一辆徐州的卡车经过,车上拉了一台挖掘机。黄小迪爬上卡车,藏在履带下面。四个多小时后,车子到达徐州。
一位老人发现她,见她穿着两件单衣,在寒风中颤抖,给了她一点钱和水,并帮她打电话给家里人。那时候,她逃出来已经十天了。
晚上七点多,黄泽奇接到电话后,立即开车去了徐州。快到凌晨,他到达徐州,看起来一脸疲惫。父亲见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以后不会再管你了,你自由了。”
父亲确实没有再送她回武校,她终于迎来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