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刚一化冻,父亲便着手打坯盖房。
父亲借了打坯的模子,锄头,又背着筐,在前邻后舍的锅底下,掏了半筐头子灰,然后把一盘石磨滚到庄外的一片碱场地里。
这片地多年不长么了,逢到冬季,地面上便冒出一层盐碱,社员们说它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也有的叫这地为卫生地,就是没上过粪,干净的意思。
父亲将石磨平放在地上,在石磨的周围围上土,用础头础实,接着在一旁开始挖土。父亲挖下一大锨头深,把挖的土撂到一边,父亲说,这上面的一层土有碱,不能用,打出来的坯会犯碱。一锨头以下的土却是好土,是黑土红土,这土不但发庄稼,而且打坯垒墙结实耐雨冲,不容易犯碱。
父亲把打坯的模子放在平整光滑的石磨上,模子一头是死的,另一头是活的,父亲把活的一头扣上卡子,从筐头子里抓起一把灰,均匀地撒到模子里,便开始大锨大锨地往里装土,只几锨,三锨,便满了,满满的冒出模子老高。父亲说,三锨土一把灰,二十四础一个坯。父亲高高提起础头,用力打了一础,接着有节奏地一连础了起来,直到模子里的土被础平了础结实了,才停下来。父亲放下础,随手拿起一块平滑的木板,顺着模子的边沿一刮,多余的土便被刮下去了。父亲去掉扣在模子上的卡子,在去掉卡子的模子头上往前一踢往后有一踢,模子便开了。拿掉模子,一块平整光滑的土坯便显露出来。父亲弯腰小心奕奕地将坯立起,两手搬着放在了一边,放在一边平整好的地面上。
如此这般,半天过去,一摞坯便有人数高了。父亲没别的本事,能下力干活,且不惜力气。
半月后,父亲说,盖房的坯够了。打地基,一般得叫人打夯,但叫人打夯得管饭,父亲管不起饭,便自己用碌碡轧。挖出地槽后,往里填一层土,拽着碌碡轧一阵,轧实了,再填土,再轧。
公社*给得那三千砖,父亲用来垒了碱脚,垒碱脚也没叫人,是爷爷帮父亲垒的。垒完了碱脚,里面空着的部分的需要半头砖填瘦(空隙),父亲便拉着小车到处捡砖头。庄里头捡完了,父亲便又到庄外去捡。父亲来到邻庄的一个土冈子上,见那里有些碎砖瓦块,便往车上拾,还没拾满车,邻庄的队长来了,说父亲,这是俺庄的地,你不能捡。父亲只好把刚捡到车上的砖头卸下来,拉着空车回了家。
父亲在为填瘦砖发愁。
有人说,没半头砖使坯块,穷凑付吧。
父亲就用坯填了瘦。
运坯,垒墙,我爷儿几个一起动手,父亲和泥扔泥递坯,我摊泥,爷爷垒墙,放下饭碗就干,起早贪黑两头抓紧,几天房就起来了。
这是我家的第一座新房。
有房住了,父亲喜在心里,我喜在话语里,我问父亲,爹,多咱上新房里搬啊?逢到吃饭牛就拉屎,这牛棚真住够了。
我做梦已住进了新房里。
(十)天门儿
我和父亲住进新房几天,爷爷忽然对父亲说,你大哥又犯病了,他住的棚子也塌了。
父亲赶紧朝外跑去。
我大爷,在刚满十八岁那年,便唱着八路军来独立营,谁参加来谁光荣的歌解放全中国去了。大爷参加过淮海战役,参加过解放上海。用大爷的话说,叫战上海。大爷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作战很勇敢。每次战斗,都冲锋在前,每次打仗,连长都叫大爷靠在他身边。一次敌我双方都打没子弹了,徒手肉搏中,大爷咬住了敌人的脖子,敌人也咬住了大爷的手背。大爷把敌人的脖子咬下一块肉来,敌人把大爷的手背咬下一块皮来。大爷的手背上落下一块皱不拉及的疤瘌。
在解放上海战斗结束后,大爷他们连住在一个老乡家里休整。老乡家有一个漂亮的大闺女,看上了大爷,大爷小伙很帅,我大姑曾说过,咱老秦家虽然穷,可小伙子个个都能拿出门儿去了。老乡的闺女有事没事常找大爷,连长知道了,冲大爷一顿很熊,连长说,作为一个革命军人,要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民女拉拉扯扯,大敌当前,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影响极坏,卷上铺盖回家!
连长撂下话走了,大爷害怕了,突然精神失常了,他不吃饭不睡觉,黑天白日地唱歌,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我注意,大爷把歌词中给添上了个我字。部队给他看过,但效果不大。大爷时好时犯,还是唱,八路军来独立营,谁参加来谁光荣,谁光荣,你光荣,我光荣,光荣光荣都光荣......
大爷被护送回家。
我爷爷接纳了大爷。两间土屋中,又多了大爷。
大爷也有清醒的时候,不犯病时跟好人一样。大爷清醒时,就不愿意和爷爷住在一起了,大爷说,自己没本事孝顺爹,但绝不能给爹添累赘。大爷想搬出去住。
村里学校的房山头上,搭了一间刚能站起人来的棚子,是给学校老师当厨房用的,后来老师换成个人庄儿的了,不在学校里吃饭了,棚子也就闲下来了。大爷便搬了进去。
父亲来到学校一看,那棚子的后墙已倒了,幸好是往外倒的,没砸着大爷,再抬头一看房顶,棚顶上好几处都露着天了。有一根檩条也折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掉下来。
大爷就在这棚子里的一个小炕上躺着,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我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父亲眼里含着泪把大爷接回了我家。
我才住进去的三间新房,父亲本打算我爷儿俩住一间,中间一间当饭屋,还有一间用来盛粮食放杂物。大爷这一住进来,一切安排全改变了,粮食和杂物没出搁了。幸亏也没多少粮食没多少东西可放。
大爷住进来的头一夜,我正睡着觉,忽然有人俯在我的头上说,起床了起床了,冲锋号响了,嘀嗒嘀嗒嘀嘀......
我睁眼一看,是大爷,又犯病了。我吓坏了,心里咚咚直跳。
父亲把大爷拽回他住的一间屋。父亲想把大爷隔开,让他自己另走一个门儿。但三间房盖时只留了中间一个门,两头两间都是窗户,父亲有所作难。
大爷也喊也唱闹腾了一宿,第二天没事了,和好人一样了。大爷说,给我界开一间吧,别吓着孩子。
父亲说,怎么界啊,也没门啊。
大爷说,走窗户吧。
父亲有些犹豫。但还能有什么好法呢?
从此,大爷便从窗户里爬进爬出。
人们说,我大爷这是走得天门儿。
(十一)四个包子
我老家是贫农,我爷爷是贫协主席,贫协主席的孙子在学校里是很受待见的。我的身心终于可以舒展开了,我学习进步很快,老师待我很好,我先是被提为学习委员,后又当上了班长。我顺顺当当地念完了小学,顺顺当当地被报送上了初中。
初中离家远,我需吃住在校。我不怕离家远,也不怕在学校里吃住。可我却怕星期天。因为逢到星期天我要回家,回家拿伙食,但父亲是没有充裕的粮食给我拿的。上星期,家里就还有几碗棒子,我全带到学校里去了,父亲在家,只有天天吃地瓜干,父亲还要上地干活。
这星期我带什么呢?没有粮食我怎么返校呢?
我回到家,没有急着向父亲要,我实在不忍心看着父亲作难。直到下午临返校时,我也没张开嘴。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父亲,父亲一连抽了好几袋烟,然后起身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背着十多斤玉米回来了。父亲说我,背着上学去吧。
又是借的。我接过那十多斤粮食,心里酸楚楚的,我想,我不能全带着,我得给父亲留下一半,好让父亲在清水煮地瓜干时和上把渣子。
我拿碗想往外舀,父亲制止我说,往哪里舀啊,都背着。
我说,可你呢?
父亲说,别管我了,我在家好说。见我手里的碗还没放下,父亲急了,怎么这么些臭事儿啊,快走!
我只得背起袋子往外走。可我的腿,似有沉重的石头坠着,沉重地迈不动步去。
我走在满是庄稼稞子的田间小道上,庄稼稞的叶子被风刮得沙拉沙拉地响,我的心也在啥拉沙拉地响。我想我穷苦的命运,我想我苦命的父亲,我想我父亲艰难的操劳,我想我短命的母亲,我想我懂事的被我和父亲舍在他乡的孤苦伶丁无依无靠的我可怜妹妹......我的思绪杂乱无章,就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我唱起歌来。我唱獄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我唱穿林海跨雪原我气冲霄汉,我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我放声大唱,不,我放声高唱。
我把心种的郁闷忧愁喷出胸膛,喷出口腔,抛向太空,太空回响。
我的心稍微轻松了些。
返回到学校,求学的愿望不容我再胡思乱想。我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了求知和在校的积极表现上。别的学生敢造老师的反,上课有的和老师对着干,我拿老师如父母一样。学校里的一切活动,我都积极参加。每天下午的课外活动,学校组织的有医疗队(学医),体育队,文艺宣传队,我参加了医疗队,学得很认真,进步很快,哪个同学磕着碰着,我能给他抹药水儿,能给他包扎。谁头疼腿疼,我能给他针灸拔火罐儿。
晚自习,教室里掌汽灯,我是点灯的。自习的预备铃声以前,我就开始给汽灯灌油,打气。当同学们踏进教室上自习的时候,我已把明亮的汽灯点亮,挂在教室的房梁下了。
有一回,汽灯忽然汽不足了,忽忽地冒火,火头直烧到房梁上,同学们都惊慌失措,有的害怕急往外跑,有的看着我这点灯的想法。我毫不犹豫毫不胆怯地踩着课桌,伸手抓住被火烧着的汽灯提把儿,忍着疼痛把汽灯摘下来,然后两手端着放到了教室外。
同学们都过来为我耽心,都关心地看我的双手。
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校长知道了,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我。我光荣地第一批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我把喜讯告诉了我爹,爹笑了,舒展眉头地笑了,在这以前,爹还从来没这么笑过。
阳历年到了。学校里为庆祝新年吃结余。中午,不拿票我分到了四个包子。是白菜粉条儿猪肉馅儿的。我分了包子没舍得吃,我想到了父亲,我想到了在家只吃地瓜*父亲。我打了两个窝头,一边吃着,一边拿着包子向家走。
父亲正坐在灶前端着碗吃清水煮得地瓜干。我把包子放在父亲的脸前,说,爹,我给你打了几个包子回来,快吃了吧。
父亲看着我说,哪来的包子?
我说,用细票打得。
父亲说,哪来的细票?
我说,个人的。
父亲说,你没带过细粮,哪来的细票?
我没接上话茬儿。
你?父亲朝我唬起脸说,可别不学好啊。
我只好向父亲说了包子的来历。
父亲愧疚地说,那快吃吧,快半年了吧,没见细粮粮食面子干粮了。
我说,我吃过了。
爹说,吃么了。
我说,我真吃了。说着,我转身想回学校。
父亲大声追我,吃了包子再走。
见我不回头,父亲急了,不吃啊,不吃我给你撇出去。
我只得转身拿起一个包子吃了。父亲说我,再吃一个。我犹豫,见父亲只朝我瞪眼,只得又拿起一个。但我实在吃不下去,说父亲,爹,你也吃,你不吃我也不吃了,你愿意撇出去就撇出去吧。
父亲这才拿起一个包子,我等着看着父亲咬了一口,父亲咬了一口,接着说我,什么好吃的,这包子碱味儿太大,我吃不服,你把那一个再吃了吧。
我吃不下,含着泪,回校了。路上,我又放声地唱了一道。
未完待续
秦玉河,德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禹城市《晚霞》报副主编。在国家级及省地市级各类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150多篇(首)。著有长篇小说《故乡》《父亲》,小小说《骂街》获2014年德州申通杯微小说大赛三等奖,《孝子》《底线》获优秀奖,小说《俺娘》获德州市2016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优秀作品奖,散文《父亲的脊梁》和《饱蘸泪水忆双亲》分别获得全国第三届第四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诗《阶梯》获2013年全国老干部诗词大赛二等奖。2017年获德州市优秀通讯员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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