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有一则传闻引起我的注意,说家乡闽南话是唐代官话,闽南话里的“这系得落(意为“这是哪里”)”就是藏语里的“扎西德勒(意为“吉祥如意”)”。据说,唐太宗时,文成公主的随从们问“这是哪里”时,藏族的引导官员以为是问候,就理解为 “吉祥如意”。于是,“扎西德勒”便在藏语中扎下根来,成为问候语。
这只是个美丽的传说,已有泉州方言专家出来澄清。闽南话不是唐代官话,它起源于晋代,比唐代要早几百年。公元4世纪初永嘉之乱导致东晋灭亡,中原人国破家亡,大规模南逃。其中有些人更是一路南奔,直到被大海拦住去路,才在泉州停下。他们稍微喘息后,想起回不去的家国,便把两条流经泉州的河流都标上故国的符号,北边的河以陷落的国都命名,叫做洛阳江,南边的河以破碎的王朝命名,叫做晋江。他们带来的洛阳官话发展为泉州话。泉州话作为闽南话的源头,相继传向其他闽南地区、台湾、东南亚、乃至全世界。那条晋江之南的一片土地就叫做晋江(以前是晋江县,现为晋江市),我家在晋江的最南端,家乡人讲泉州话。
唐代汉语当然也是继承了晋代的语言,不过时间已经是几百年以后的事了,唐代汉语肯定和闽南话已经有很大差别了。只是,唐代的入声字,虽然现在已经从中原消失,却在闽南话中几乎全部保留着。入声是古代汉语的四声之一,特点是由不完全爆破的t、p、k声母收尾,读音短促,一发即收,不像平声那样能随意延长。古汉语四声的前面三个声(平、上、去)由声调决定,第四声入声却由音质决定。从入声这个角度看,唐代汉语和家乡话确实有很密切的关系。
闽南话里的入声可以帮助我们品味唐代的声韵。现引唐代诗人柳宗元所作的 《江雪》为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据韵*载,这首诗的韵脚绝、灭、雪都发入声。用普通话来念,这三个字分别念成jue阴平声、mie去声、xue上声。虽然都是e韵,但声调不一样,平仄混用,在唐诗中犯了大忌。如果用家乡话来念,这首诗的韵脚念成绝(juat)、灭(miat)、雪(suat),都是at入声韵,铿锵有力,很符合诗中孤寂顽强的韵味。
普通话里已经没有入声,北方人很难体会它是个什么样的音质。但是,学过英语的人,可以从英语的发音中找到感觉。比如,“一”在普通话里发音是i,在家乡话里发音是it。这个闽南话的it是入声,它和英语it的发音几乎一样。英语it后面那个t,属于不完全爆破声母,即是做到要发出t声的嘴型,但不发声。也就是说,i的声音刚发出来,立即被t的嘴型收住,形成短促的声调。
我在家乡开始学英语时,老师把i和t分开发声,好像两个音。学生为了记住发音,会在旁边注上“一特”。后面这个“特”还发得特别重,其实那不是英语通常的发音。如果我们知道这个字发音跟闽南话“一”的发音基本一样,那我们学起来就毫不费事了。不但是“一”这个字,而是入声和不完全爆破音的这层关系,如果明白了,会让讲闽南话的学生在学习英语时省了不少力气。这个道理,我是在在美国生活了好多年以后才领悟到的。不知道现在家乡的英语老师是不是明白了。
闽南话与唐代汉语有密切的关系,这不奇怪,因为他们同源。但是,上面提到,闽南话和英语都有入声,同属汉语的普通话却没有。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儿吗?
我本来想寻找闽南话和英语有没有共同的起源,很快就觉得那不可能。其实,入声是人类在没有任何限制的情况下自然而然会发出的音质,只有在某种条件下才会受到淘汰而消失。它是如何保存下来,如何消失的,这个问题得从文明发展的角度来探讨。
文明有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分。农耕文明的人们聚居在村庄和城市,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短,交流密集,从而促进语言发展,语音多样化。入声作为比较困难的发声方式,被挖掘出来了。聚居的人们听得见短促的声音,他们需要短促的声音。帝王将相的勾心斗角,才子佳人的窃窃私语,乃至乡野农夫之间的吆喝,都在短距离内发生,昂扬顿挫,自然少不得入声。
我查了一下记载唐人用韵的《平水韵部》中的入声字,它们在闽南话中几乎都还是入声字。考虑到闽南话起源于唐前几百年,可以推测,这些闽南话的入声字在晋时恐怕也都是入声字。在1千7百年的变迁中发生了很多声韵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入声的发声方式。入声是多顽强地对抗着岁月的侵袭而生存着啊!看看欧亚大陆西边其他文明所在地的主要语言,如英语、希伯来语、阿拉伯语、印度语,它们也都保留了入声。入声是人类语言中的普遍现象。看来,闽南话和英语之间虽没有什么渊源瓜葛,但它们都是人类变着花样转动舌头的必然结果。只要在人类聚居的地方,他们都变着花样转动舌头,不管是说古汉语、闽南话还是英语,都要发入声。
游牧文明则发生发展于蒙古草原。牧民骑着马在浩瀚无边的草原上游荡,好容易见个人影,远在天边。他们的眼睛望着老远,声音也要传到老远。就像眼光不愿被挡住,他们哪能忍受声音被突然掐住?最好是一声长啸,连绵不断,从草原的一边传到另一边。他们需要粗犷的传达,他们没功夫玩弄舌头上的花样。偶尔有人试着用不爆破方式发个音,也被太过空旷的草原吞没了,扼*了。
游牧人在草原上寻找水草,喂养牛羊,听天由命。时常出现的恶劣气候逼得他们难以生存,因而把眼光投向农民耕作的地区。他们发展了马背上的战术,来得快,去的快,常常来抢夺农耕文明的成果。牧民组成的骑兵打战的本领越来越强,不时把农民组成的步兵打得一塌糊涂,进而入主中原。他们操着草原腔,讲起汉语来,一遇到母语里没有的入声,便将后面的声母去掉。久而久之,入声便在由他们主导的地区消失了。
自938年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割让给契丹开始, 经1126年金兵占据了北宋的中原地区,再经1272年蒙古大汗定都大都(北京)并最后占领全中国,到1368年汉人的明朝建立,中国北方在4百多年间一直被游牧民族(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统治着。汉语的入声在这段期间(特别是被女真人统治后)基本消失了。后来,女真族后代满族人又统治了中国268年,更是把满大人的汉语(普通话)推而广之,辐射到全中国。汉语的官话,从此失去了入声。汉语同时出现了阳平声(普通话的二声),不至于因为失去入声而减少了语音多样化。
那么顽强的入声,那么在世界范围内普遍存在着的入声,竟然由于游牧人的入侵而消失了。那不仅仅是音质的消失,那是多少人在种族大混合中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啊!千百年来,在对抗、碰撞中,骨肉粉碎了,血脉相连了,一个古老民族的基因悄悄地改变着。千百年来,在战乱、流亡中,声音变调了,文字传承着,一个古老文明在断裂中延续着。一种音质的改变,承载着多少大撕裂,大融合的故事啊!
幸亏有家乡话为这古老的文明保留着入声,在南国发出上古中原之声。那不仅仅是音质的延续,那是祖先离乡背井,千里跋涉中的脚步声,那是一代代先民开辟蛮域的拓荒声。一种音质的流传,承载着多少大迁移、大开拓的往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