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画像。
690年,武则天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周。据说当时有6万多人上表请求武则天顺应天意改国号,陈子昂也加入百官劝进的行列,呈献《上大周受命颂表》。
因为这一选择,陈子昂被后世一些史家认定为谄媚“伪周”的叛逆分子,是操守有亏的“贰臣”,甚至被骂为“立身一败,遗垢万年”。
但很明显,这种死忠于一姓王朝的观念,基本是宋代以后理学兴起才被不断强调和构建出来的。宋代以前,知识分子并未患上愚忠之病。我们都知道,在李唐、武周变革之际,就有包括狄仁杰在内的许多重臣是武周的支持者;时间再往前推,在玄武门之变发生后,李建成的臣子魏征后来也跟了李世民,并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即便在唐代之后,五代十国时期,老臣冯道左右逢源,历仕四朝十帝,却始终是颇有影响力的人物……
这些人,在历史发生的当时,并未受到时人的诟病,而只有在宋代发展出一套机械的忠君理论后,后来人才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他们进行“后入为主”的指摘和斥骂。
陈子昂就是在宋代以后躺枪的。整个唐代和五代时期,没有人因为他的政治立场而对他进行吹毛求疵的指责。恰恰相反,因为他的侠义、耿直、敢言,他被认为是人品无缺的完人。人们封他为“诗骨”,不仅仅由于他倡导的诗歌“风骨论”,还由于他本人就活得很有风骨,是一个骨鲠之士。
陈子昂上表支持武则天称帝改国号,当然包含了他对武则天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但更主要的是,武则天的统治确实给当时的帝国带来一种昂扬向上的气息。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庶族,终于有了上升的通道。但就像我前面所说,武则天有自己的执政手腕,对于那些有悖她*伐立威政治理念的人才,她可以留用,但决不重用。陈子昂的仕途悲剧,根源就在这里。
陈子昂肯定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但以他的为人,他决不会为了仕途升迁而去迎合武则天时代存在的弊政。
他是那个时代难得的直臣之一,虽然支持武周,但不能容忍武周的酷政,衷心希望时代变得更好一些。
在朝廷任职期间,他“以身许国,我则当仁”,多次越职上奏,指陈得失。他批评武则天任用酷吏,滥施刑罚,劝谏武则天停止诛*李唐宗室,废除告密等使得人人自危的做法。
武则天“禁天下屠*及捕鱼虾”,换取不*生的美名,但这导致江淮饥民“饿死者甚众”,陈子昂愤怒谴责,这种虚伪的政策是昏君才想得出来。
随着陈子昂的谏言越来越犀利,武则天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史书说,武则天对陈子昂的奏疏“不省”“不听”。陈子昂眼看着与自己交游的友人,一个个升官发达,而他这个经常批逆鳞的人,却始终位卑职小,有时难免心灰意冷。
尽管如此,面对不平之事,他仍然豪侠果敢,挺身而出。友人乔知之被武氏当权者迫害致死,知情者大多三缄其口,只有他站出来说话。他写过两句诗:“赤丸*公吏,白刃报私仇。”颇有侠义精神。
在屡遭冷遇的情况下,陈子昂依然为民请命,直犯龙颜,这在鼓励告密、大兴冤狱的武则天时代,是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和人格力量啊。
大概在这个时期,34岁的陈子昂蒙受了牢狱之灾。史书没有写明他入狱的缘由,但从当时酷吏横行的政治环境来看,连狄仁杰、魏元忠等名臣都曾无辜遭到酷吏诬陷,狄仁杰还差点因此丧命,陈子昂的入狱也就不难理解了。
陈子昂这次入狱,至少坐牢一年半以上。从他出狱后呈献给武则天的《谢免罪表》可以看出,他对武则天果断终止酷吏政治,让他出狱并官复原职,还是心存感恩的。因此,他在奏文中主动请求赴边疆*敌。在这种情况下,他随武攸宜东征,并发生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在幽州台写下那首千古名诗之后,面对有殉国之志却始终报国无门的状况,陈子昂终于作出了最后的抉择。
公元700年左右,陈子昂以父亲年迈需要服侍为由,自请罢职还乡。女皇武则天特许他带官职、薪俸归去,以示优待。陈子昂回到了射洪老家,栖居山林,搭了数十间茅草屋,以种树采药度日。
10多年前,初入官场蒙获武则天召见时,他写过一首诗:
平生白云志,早爱赤松游。
事亲恨未立,从宦此中州。
主人亦何问,旅客非悠悠。
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
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
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
宁随当代子,倾侧且沉浮。
当时,他以为自己得遇“非常之主”,可以建立“非常之功”,所以写得意气风发。但即便在如此春风得意的时刻,他仍不忘在诗的末四句写上“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宁随当代子,倾侧且沉浮”。意思是说,如果这个“非常之主”不能让人实现经世济民的抱负,那我宁可拂衣而去,追随海鸥浪迹归隐,也决不说违心话,决不行苟且事。
而今,这首诗成了40岁的陈子昂辞官返乡的预言,也成了他坚守初心的见证。
▲陈子昂的孤独,谁能理解?图源/摄图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跟人聊起唐代那些仕途失意的才子、诗人,一定会有人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这些人只是诗人而已,没什么可惋惜的;正是他们的失落,才给真正的治世将臣让了路。
我却向来不敢苟同这样的唯结果论。
不能因为命运给每一个人书写了唯一的结局,就把其他的可能性都堵住了。诗人才子和治世将臣,并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更像是两个有交集的圆圈。
有些人最终以诗人之名传世,有些人最终以能臣之名传世,这固然都与他们最擅长的能力有关,但真正决定他们能做出什么样的历史功绩的,却是时代机遇与个人选择。
在唐代,根本没有诗人这种职业或分工。整个传统中国社会,一个知识分子,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要么仕(做官),要么隐(归隐)。而且,选择“仕”的人占了绝对主流,尽管他们心中都奉守“隐”的文化传统。这就是说,今天我们口中的“唐代著名诗人”,其实绝大多数人真正的职业是官员,写诗仅仅是他们的一种干谒手段、社交需要、心理需求或兴趣爱好而已。
这些人,之所以在后世被冠以大诗人的头衔,也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诗写得太好了。在漫长的历史时段中,任何现实功业都如同流水,而只有文字的流传可以跨越时代,深入人心,永不磨灭。这就是我们铭记诗人及其诗作的真正原因。
但我们切记不能因此颠倒本末,认为一个人成了大诗人,就说他除了文才很行,其他能力都不行。
历史上,有能力的人却没有机会施展,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了。有的生不逢时,有的不获欣赏,有的身不由己,有的另有追求……时代与个人的每一个变量,都会影响每一个个体的实际命运。初唐四杰,每一个都很厉害,但都命运多舛,不是他们能力不行,实在是造化弄人。他们有的站错了队,有的被疾病纠缠,有的死于意外,最终,一个个天纵之才都活成了天妒英才。晚唐大诗人杜牧,从他留下来的政论文来看,他对收拾时局、制伏藩镇割据都有很牛掰的方略,但可惜他一生陷于牛李党争中,没有机会为将为相,只能在“十年一觉扬州梦”的诗行中徘徊度日……
陈子昂,同样是一个被埋没的政治大才。他一生给武则天上了10多道奏疏,探讨治国之道,但均未被武则天采用。不过,这些奏疏流传了下来。
400年后,一个政治家读到了陈子昂的奏疏,称赞说“辞婉意切,其论甚美”。这个政治家叫司马光。
又600年后,一个思想家读到了陈子昂的奏疏,感慨说此人绝不仅仅是一个“文士”,假如他能遇到一个明君以尽其才,绝对是与姚崇齐名的“大臣”。这个思想家叫王夫之。
又几十年后,一个皇帝读到了陈子昂的奏疏,激赏不已,说这些文字“良有远识”,“洞达人情,可谓经国之言”。这个皇帝是康熙。
无论是政治家、思想家,还是帝王,他们都深深懂得,陈子昂是被时代耽误的一个宰相之才。那些奚落诗人只能是诗人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继续他们纸上谈兵式的奚落呢?
我在前面其实已经讲到了,陈子昂之所以政治不得志,主要是两个原因:他有原则,有底线,不愿意奉承武则天时代的弊政,而希望国家可以变得更好;他活得不够长,没熬过把人才当点缀的武则天时代,从而失去了像姚崇、宋璟一样施展政治才*可能性。
唐朝人赵儋说得很清楚,他说陈子昂“道可以济天下,而命不通于天下;才可以致尧舜,而运不合于尧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啊!
▲陈子昂在写诗。图源/纪录片截屏
陈子昂是孤独的。从进入帝国朝廷的那一刻起,无论他心怀多大的热情和抱负,都无法改变这层孤独的底色。
他的诗,有众多带“孤”字的意象,“孤凤”“孤鳞”“孤征”“孤愤”“孤剑”“孤松”“孤飞”“孤舟”等等。“独”字也在他的诗中屡屡出现,“独坐”“幽独”“独青青”“独婵娟”等等。可见他是一个内心孤寂之人。
但,陈子昂最值得尊敬的地方,正在于此:他孤独,但不想着合群。
因为,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合群意味着要放弃原则,可能还要同流合污。他不屑如此。
他曾在一首诗中反思过自己的命运。这是后世评价很高的一首诗,出自他的《感遇》组诗。诗是这么写的: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
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
*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
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
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
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全诗都在描写一种不同流俗的翡翠鸟,全身长有极漂亮的羽毛,招惹起美人的喜爱,竟想用它来装点首饰和锦衾,因而招致*身委羽之祸。全诗结束时才以“多材信为累”,点出诗人的本意:一个品格高洁、才华出众的人,一旦为统治者所垂青,被选用作点缀升平的饰物,就难免因才华之累而丧生。
很明显,诗人自己就是那只翡翠鸟。
公元700年左右,一场牢狱之灾和*身之祸,正在等待还乡归隐的陈子昂。
在老家的陈子昂,原本准备继承司马迁编写《后史记》,大纲都编好了,却遭遇了丧父之痛。父亲病危逝世,给了这个至孝之人重重的一击。史书说,陈子昂痛哭连天,以至于自己身瘦如柴,衰弱不堪。恰在此时,射洪县令段简给陈子昂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拘捕入狱。在双重打击下,陈子昂整个人都垮了,拄着拐杖都难以行走。
关于县令段简为什么会拘捕陈子昂入狱,史学界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认为段简制造冤狱,是想讹诈陈家的钱财;有的则说段简的背后其实是武三思、武攸宜等诸武的势力,他们对陈子昂历来的直言极谏早已心生不满,所以逮住机会假手段简将其*害。
入狱前,陈子昂给自己算了一卦,然后仰天长叹:“老天不祐,我命绝矣!”
702年,陈子昂死了,年仅42岁。“天下之人,莫不伤叹”。
陈子昂死去的这一年,盛唐一代诗人正在孕育中:孟浩然大概十三四岁,李白和王维只是一两岁的婴儿,而高适、杜甫、岑参这些人都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等他们长大以后,他们将从陈子昂那些寂寥而苍凉的文字中,预感到中国诗史上一个空前绝后的光荣时代即将降临;他们将对这个一生伟大而孤独的前辈,致意良久;他们将对他那些震烁古今的诗句,不断传唱: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参考文献:
[唐]陈子昂:《陈子昂集》(修订本),徐鹏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宋]欧阳修等:《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胡戟:《武则天本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许总:《论陈子昂人生心态与诗风演变》,《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
来源|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最爱历史 2022-10-23 11:38 发表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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