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在江苏省南通市的一家图书馆内,一名学生正在挑选图书
阅读:信息的检索
母语学习包容度大,“语文核心素养”听起来很全面,但给人感觉没有抓手。其实,千头万绪最后抽象成两个思维动作:检索和加工。王大绩是北京陈经纶中学的语文特级教师,北京教育学会语文教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他说,检索和加工能够解决一切语文问题,包括高考。考纲无论如何变化,考查的也就是这两种思维动作。
我们总认为应试跟语文教育对立,其实学习和考查的能力是一致的。问题出现在应试的训练方法上。王大绩说:“语文是母语,没有人能说错和听错。但高考是选拔,必须有人答错,所以,语文卷纸上是答案信息和干扰信息交错其中,考生要做的就是排除干扰信息,检索到答案信息。”王大绩是知名的备考老师,可他反对耗费大量精力去死记硬背语文术语和教条,他说,那些都是语文的衣服。语文本身的东西只有字和词。语文本身考查的就是检索和加工的能力。这也是从出生就一直在做,伴随我们终生的事情。
检索能力的培养,要靠大量阅读。阅读有太多高尚的意义。往宏观里说,文化历经千年的战火动荡仍能绵绵不绝,依靠的是典籍承载,和代代读书人的薪火相传;往微观里说,它是生命的基石,帮助我们感悟人生、认识自我、修养性情,克服碎片化阅读的弊病。应试,它也是提分的关键。高考卷纸上,阅读量大,题材涉及哲学、经济、科学、时政等考生陌生的领域,想在规定时间里完成,需要阅读技巧,具有抓住重点信息的能力,能够迅速读懂。温儒敏说:“提高语文素养没有速成办法,它需要长期的熏染、积累、习得,必须大量读书。”中国古代闪耀的诗人、文豪的启蒙都是从读书开始的,而不是背知识点、写中心思想。温儒敏说:“从《千字文》《增广贤文》《大学》《中庸》《左传》等,一路读下来,似懂非懂,慢慢就读得熟了,由不懂到懂,文字过关了,写作也过关了。这种方法是浸润式的学习,整个身心沉浸在阅读之中,文化的感觉有了,语言的感觉也有了。”
2019年5月30日,北京一所高中的学生在为高考做准备
我们从套路作文的线索进入到语文的世界,可语文的阅读情况往往不如人意。温儒敏说:“研究生面试,有学生侃侃而谈历史唯物主义,可他连‘毛选’的原文都没读过,知识都来自于教材,那怎么行呢?”他去年还去广东河源的小学做调研,那里大部分学生是留守儿童,最让校长头疼的问题第一是安全、第二就是厌学。学生放学后基本是放任自流的状态,时间和精力被手机游戏、短视频等占据。温儒敏说:“教育的两极分化,简单讲就是从小玩手机游戏和从小养成读书习惯,是这两类人的分化。
阅读的重要性,不只是教育行业的意见。叶开带着网上的学生们读经典文学和科幻小说,还出版了一套《这才是我要的语文书》,书中涉及现当代小说、诗歌、散文、中外科幻小说,甚至唐传奇等分册。叶开说,他借鉴了英语国家母语学习的兰斯书单的形式,还选了一些教材不太入选的文章,比如散文不局限在游记、抒情、记叙,还有哲学、历史、文化、科学等文论和随笔,扩大孩子们的阅读范围。叶开在阅读培养方面有亲身体验,他和妻子都是博士毕业,家里有浓厚的读书氛围。女儿10岁的时候,已经把《哈利·波特》7部全读完,林格伦的经典小说读了8本。叶开重读《格列佛游记》,熟悉程度还不如女儿。他女儿高二时雅思裸考就能考到7.5,还翻译儿童绘本出版。
阅读应该是一种生活方式,可只喊口号没办法落地。很多人因为读书少,既没有阅读兴趣,也没有摸索出阅读技巧。温儒敏和专家们的思路是,在语文教育体系内部加大阅读的分量来强调重要性,比如现在语文课里受到关注和讨论的“整本书阅读”就来自于这些想法。在最新的部编本语文教材里,也开始尝试一些可实施的手段。小学低年级以识字为主,还谈不上读书方法,但已经开始培养读书兴趣。一年级的语文教材设计了“快乐读书吧”“和大人一起读”等专栏;初中有“名著选读”,每次课要学习某一种读书方法,比如默读、浏览、跳读、猜读、比较阅读、读整本书等。
叶开也总结了一套读书方法,或者说信息检索的方法教给学生:一本书,一个作家,一个时代。他说,首先要找一本特别喜欢的书,好好地读。如果特别喜欢,要多读几遍。把跟这本书相关的资料都找来读,充分掌握周边信息。然后,研究这本书的作者。把这个作者写过的其他作品尽量找来读,越多越好。有感而发,可以写读后感。第三步,熟悉这个作家所处的时代。比如《红楼梦》特别像明末的景象,小说里很多细节对研究那个时代的生活史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除了传统意义上的阅读和阅读方法,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各种媒介、真假消息充满了生活。温儒敏说:“现在高考也开始注重考阅读面、阅读的速度与品位,考检索阅读能力。现在人们每天需要排除许多信息干扰,才能保持正常心态和生活。这些排除和选择,也就是检索。”高中的语文课涉及新闻与传媒素养的内容,温儒敏说,这并不是让学生们学习如何写新闻,而是学习如何读新闻,获取正确的信息。
2017年5月25日,北京四中高中部的一名学生在课间向老师请教问题
写作:思维和情感的操练
母语学习的另外一个思维动作,是加工,最常见的形式是写作。对于大多数不读中文系也不从事内容创作的人来讲,高考作文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章之一。为了准备这800字的内容,拆解好词好句、背大量格言金句、练习把各种题材套入固定的模板里,但这样的内容让负责任的阅卷老师、高考专家担忧:高考是选拔,大家写的内容结构差不多,如何分出高下?
我在这篇文章最初提到的“趋中率高,选拔功能弱”导致语文课有“鸡肋”的嫌疑,很大程度因为作文的雷同。比如,2019年课标二卷,它给了1919年、1949年、1979年、2019年、2049年5个历史时刻,选择不同的任务。同学们可以给1919年学生集会写演讲稿,在1949年参加开国大典之后写家信等等。王大绩说:“很多学生写的是1949年开国大典游行之后的家信。他们其实描写的也不是1949年,而是65周年庆典从电视上看到的视角。大家都是把脑海里那场庆典给写了一遍,写的内容、发的感慨非常雷同。为什么没有人想到给2049年功勋人物写慰问信呢?比如说,可以设想那一年中国足球队获得了世界杯冠军,你给进球队员写信。”
这种风气的形成,跟高考作文的特殊性有关。语文考试放在第一门,它的阅卷时间比其他科目都长,即便如此,留给阅卷老师的斟酌时间也非常有限。有阅卷老师说:“先看开头、结尾、结构,这考查的是学生的词汇量,句型掌握的程度。如果开头用了排比句,说明会修辞。如果用了一些成语,说明词汇量丰富。再看结尾的升华,考生有没有主题。每一段有没有中心句,论点是什么,论据是什么,看考生逻辑是否严谨。然后打一个分数。”
这种揣摩阅卷的训练方法,扼*了少年时代对生活的好奇、联想和想象力。王大绩说:“高考作文多年来其实就是要求考生得对自己的生活敏感、有思考,从自己的生活出发才有个性化文章,才能打动阅卷老师。自己的生活如何能写进各式各样的题目里,这考查的是考生的联想和想象力,不是机械背诵的记忆力。2019年课标一卷考的是热爱劳动,从我做起。这明明要求写自己的生活,结果考生可能生活里没有劳动过,没感受。他们写出的作文大量跑题,写他们背过的素材,袁隆平、景海鹏等等,像在写感动中国的人物。”
令人痛心的是,这种以高考为目标,从小学开始的机械训练,引发了缪可馨的极端悲剧。
写作本来是很好的思维、表达训练,及认识生活、认识自己的工具。温儒敏曾经在语文研讨会上分享他欣赏的国外大学入学作文题,比如美国某一年给出一份随身听的说明书,要求考生给奶奶写一封信,说服奶奶喜欢、购买,并且学会使用它。法国考过“历史的客观性是否意味着历史学家的公正性”。这些题目反映了作文的作用,要有想象力、思考,有理性思维和逻辑思维,还需要大量阅读才能积累到素材,有话可说。社会上普遍认为是好作文的“文艺腔”、经过作文培训雕琢过的起承转合模式,背下来的大量格言警句、历史掌故只算是华丽的形式,而不是写作的核心,“你要说什么”“你能说出什么”才是。
写作也并不是要培养专业的内容创作者。教育者已经在摸索各种可能性。北大附中借鉴美国比较好的私立高中、大学的写作训练,在2018年发展出以批判性思维为主的公共说理、以非虚构为主的书院视点、以演讲为主的银杏讲坛等多个鼓励学生关注校园、关注生活,自我表达的人文项目。书院视点项目主管教师潘逸飞,现在以项目制学习的方法带领学生做非虚构表达。这看起来是记者的领域,高中生能做的事情很有限。潘逸飞教的是让学生们像记者对待社会问题一样敏感地观察和判断自己的生活。
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他们在学习做一个得体、思路清晰的成年人。潘逸飞说:“他们从这个项目走出去,至少知道一个道理,就是什么叫真实。存在着信息源这个东西,不能随意杜撰,也不要脑补。一直训练下去,给他们一个蛮强的概念——要听真话、讲真话、写真话。学生们确实有收获。比如采访首先要学会如何沟通。有同学分享心得,第一次见面自己不要紧张。采访之前,可以先随便聊一聊营造气氛。比如,意识到虽然自己是作者,但不能以自我为中心,要把‘我’放到合适的位置。有同学分享说,他理解到写文章时需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们只是一个观察者,没有参与这个故事,不要加入过多的主观判断。作者要客观、冷静、平和。”
项目接近尾声,学生们越来越面对自己的内心。有学生会写到一个女孩如何消化竞选书院主席的失败,写到父母的离婚,写到小时候遭到的霸凌,或者他们欣赏的一段小说里的性描写,因为它塑造了人物。潘逸飞说:“这个东西如果跟别人讲,可能别人会觉得小孩学坏了,可能别人没能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去理解。项目中的自由书写给学生们建立了一个非常安全的环境,如果觉得题材敏感,我们会一起讨论写作的尺度,讨论我们要怎么保护被采访者,甚至可以只是写下来而不去刊登,他们可以用这种方式写没人分享的内容,写真正想说的话。”
什么才是好的语文老师
缪可馨的悲剧,让我们关注到语文老师的特殊性。缪可馨留下的那满篇的红色修改符应该怎么改?语文老师该怎么上课,又如何辅导学生?语文不能用标准化、机械化的方式去对待。王大绩说:“数理化是科学,需要严谨的论证和学习梯度。语文是生活的学科。化学需要学会元素周期表,语文全部知识只有字和词,学生懂不懂,放在生活里能意会、能言传就可以了。生活中在做的事情,语文一定也在做。”
生活,犹如烟波浩渺的大海,包容一切又看不到边际,就算最能作为抓手的阅读和写作,其实也都是主观活动。语文能力的增长要在自由的空间里阅读和写作,经过长期的培养而形成。语文老师的工作不能只是教字词句的知识点、中心思想和写套路作文。除了技术上的指导,好的语文老师是领路人,让学生喜欢上语文,养成阅读习惯和写作兴趣。
连中国在北师大附中带高三时,同一个班曾经考出过7个作文满分,到了北京四中,2010年高考北京共有6个考生语文超过140分,其中两个是他的学生。这些成绩并不来自于押题和训练,而是把语文渗透到学生的生活里。连中国说:“大家都理解学外语有语言环境学得好,语文也需要。首先,语文老师要注意自己的人文修养。老师的表达要有语文品质,我说它要雅俗共赏,要讲究,给学生营造出语言环境。语文修养是一个长期的培养过程,天天浸润在里面,学生才会有敏锐度。”
连中国把语文课叫做“辽阔的课堂”,他说:“语文课应该上得慢一点儿,让学生内心深处的很多触角向四处去探,吸纳和交流,心灵活泼起来。”要做到这一点,老师要有自己吸引学生的讲课方法和对作家、文章的见解。连中国说:“《游褒禅山记》是高中传统篇目,里面有特别多的‘其’字,有老师就把这些‘其’字讲一遍。王安石写这篇时,不是为了给语文书做篇文言文,展示‘其’字的用法。这篇古文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王安石的政治宣言。我讲这节课要把他独特的生命体验讲出来。”
学生会因为这样一堂堂的上课,走入语文的世界。连中国的学生康儒雅曾经很讨厌背关于鲁迅的知识点,一遍遍在卷纸上写“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代表作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诗集《野草》”。可她听连中国讲的《祝福》时,兴趣被调动起来。她在回忆里写道:“上完第一节,我用了两个晚自习去读,课本上写满我的批注。我终于开始发现,原来这句话还有这样的意思。随着讲课,惊喜层出不穷。我换了另一个颜色的笔,又开始批注。我也看到老师、同学和我关注点的差异,我想这也是课堂和座谈的乐趣。你总能在交流中有所发现,这是阅读的快乐。”
语文老师也应该为学生们埋下读书的种子。陈宝贵是全国优秀教师,他已经退休,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陪伴在学生的身边,于是给河北邢台、山东一带县乡镇的中小学生做深度阅读、写作的辅导。最早邀请他的是距离县城20里地的一个农村小学,校长组织了30多名对语文感兴趣的留守儿童来听课。陈宝贵说:“给这些孩子讲理论是不可以的。我先讲了三节孵化课,让学生讲关于读书的成语、诗词,还找一些名人,比如鲁迅、莫言关于读书的文章讲解。然后,跟学生们说,看看人家都是怎么读书的,我们应该怎么读书。”
孵化课讲解阅读的价值和意义,之后陈宝贵开始带着学生们正式读书。他说:“我选的都是跟学生们的年龄、心理有相关性的书,比如《城南旧事》《呼兰河传》,曹文轩写的《草房子》等等。这些书要让学生读得越熟越好,最好有些他们喜欢的片段能记在大脑里。”一边读书,陈宝贵还一边找一些角度,让书跟学生的生活建立联系。他说:“比如《呼兰河传》是写一个城市,它是以空间思维展开的。这些是小学生也能看出来的。我就引导他们描述,这个城市有几条街,每条街上有什么东西,那我们住的地方有几条街呀,都是什么格局呀。这些问题,他们能领悟到。”
陈宝贵做这件事,很大原因是对人的读书习惯很看重。他教了一辈子书,看过太多学生从中学到工作的发展。他说:“今年高考有两个孩子,小学成绩差不多,一个孩子高三没下过前三名,有希望考清华、北大,另一个成绩就很普通。那个学习好的,很喜欢看书,初中就写小说,高二自学了《古文观止》。还有一个孩子,去年考试不理想,家长问我的意见要不要复读。我沟通了一下,发现这孩子除了教材,并不爱读书。我就觉得算了,他内在的东西太少了,没有后劲。”
语文不仅仅是一个文科科目,它给人未来的发展,提供养分和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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