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蔡元培主持北大之际,学气斐然,毫无限制,旁听生比注册生多上几倍,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年轻的热切。
沈从文比较苦,小学文化,根基浅,时新的标点符号也得从头学。
旁听了许久,仍没考上。
他写了几篇稿子去投稿,好一点的石沉大海,不好的被主编扔进垃圾桶公然嘲讽:“看看,这就是时下的新一代作家!”
沈从文又想了,凭什么?我还写不出来了?
他的经济来源完全断绝,住处没有火炉,只两条棉被,一件单衣。
日子多苦?几天吃一顿,饿着蜷在被子里,一边流鼻血一边写,把上门探望的朋友妻吓得晕倒。
这乡下蛮子还记得自己来北平要找的是怎样的生活,要做的是怎样的事业,片刻未感忘怀。
如此潦倒痛苦的日子,竟坚持了两年半之久。
后来他终于获得了徐志摩的欣赏,文章刊登在他主编的《晨报副刊》上,并专门为此写了一段“志摩的欣赏”,美得像诗:
作者的笔真像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给这类的作者,奖励是多余的: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着人们的奖励的。
沈从文说这赞语简直让他“背膊发麻”。
他一边觉得徐志摩的欣赏让他起鸡皮疙瘩,一边又很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天赋,给张兆和的信里动不动就自夸:
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办法拒绝。我不骄傲。
这是沈从文式的自负。“行将超越一切而上”这几个字,天真,矜持,肃穆,让人无法发笑,反而由衷相信,并为这个年轻人热切企盼。
从学标点符号到站在现代文学之巅,沈从文只堪堪用了10年,这充沛的创作力又延续了10年,产出惊人,篇篇经典。
汪曾祺对老师推崇备至,“除了鲁迅,还有谁的文学成就比他高呢?”在法国、瑞典、美国,沈从文的文字也捕获了大批的追随者,并两提诺贝尔文学奖。
然而太阳升到最高处,就离沉没不远了,不久后,沈从文就要开始经历人生中漫长的黑夜。
但在旁人看来是黑透了的境遇,于他而言,却是迸发才华的催化剂。
沈从文47岁时,绝望自*。他用剃刀划破脖颈和两腕动脉,又喝下煤油。他是怀着必死的决心自*的,但被救出。
死过一次后的沈从文不再进行正式的文学创作,因为找不到源头。书店也写信给他,说你过时了,以前印刷好未发行的存货我们已代为烧毁。
一个写了近20年、站在文坛巅峰的天才型作家突然跌落,这比“50岁了突然被公司裁员”严重得多,写作不仅是他安身立命之所,更是他生命价值的维系。
如果一个人在不知道沈从文结局的前提下,重生穿越到了他身上,家徒四壁、妻儿四散,事业颓败且永不可重返巅峰,他可能会想,那我还不如死了。
但是沈从文选择了重新开始。
不过是重新开始嘛。他从乡下小子去当兵,从一个小土蛮子去当作家,哪个不是重新开始?虽跌跌撞撞,但仍有可为。
沈从文很喜欢古代物质文化研究,而且是公认的有天赋。宋明旧纸,川蜀刺绣,吴地青瓷,云南漆器,他都很专精。
他先是申请进入历史博物馆做文书,贴贴标签,当当讲解员,后来被赶去扫厕所。副馆长说他“终日玩花花朵朵,只是个人爱好,一天不知道干些什么事”。
从神坛跌落的他,谁都能来踩一脚。
当年他曾帮助范曾解决在历史博物馆的工作,但好心没好报,屡次遭暗算,被当面奚落:“你过了时,早没有发言权了”。
*人诛心。沈从文气得发抖,几乎哭了。
沈从文67岁时,境况更差了,服饰史的研究史料被当作垃圾论斤卖掉,手稿被焚毁或者神秘消失,人也被赶到了湖北双溪。
双溪属云梦泽区域,整天云遮雾绕,雨水蒸腾,而且几乎与世隔绝,又无书可读,除了看菜园子就看猪牛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