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与契诃夫笔下的那些写的精明而精致的小说,契诃夫的戏剧《三姐妹》显得如此沉着冷静而又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散文化风格的场景描述,使剧情冲突消弭在琐碎般的日常生活之中,带有一种俄罗斯风格纯粹的高贵、忧郁之美,就像他的好友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笔下的风景画一样,真实的深刻总是隐藏在平淡冷静的笔触之下。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奥尔加、玛莎和伊林娜三姐妹一直在等待。
十一年前,她们和哥哥一道跟随着将军的父亲来到这座远离莫斯科的省城,在父亲死后他们也就此陷入了这片命运的沼泽地,莫斯科成了他们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想。而等待就此成为他们命运的判词,他们的学识与气质与身处的如此城市格格不入,异乡人的身份成了他们身上如影随形的标签,他们的不甘在现实的森森壁垒之前显得无所适从。
就像卡夫卡笔下的K永远找不到进入城堡的道路一样,契诃夫笔下的三姐妹却正好相反,永远没有机会找到归途回到那魂牵梦绕的莫斯科。这样的两种路径的迷失其实诠释着一种同样永恒的悲情宿命,但契诃夫为三姐妹安排了一个并非同道中人的哥哥,她们的哥哥安德烈入乡随俗地选择了一种随波逐流的生活,他娶了一个当地粗鄙凶悍的妻子娜塔莎,而他的命运就此与他的妹妹们的命运分道扬镳,这个懦弱的男子在默许他妻子与地方自治会主席波波夫私通后也使自己成为了地方自治会的委员,并且沉湎于赌博,成了全城的一个笑柄,他就这样灵肉分离地苟活于这个城市中。契诃夫将他的命运作为三姐妹的命运的一面镜子,这个一腔诗意喂了狗的悲剧人物活成了喜剧角色,也侧面反衬出三姐妹那种更纯粹更深邃的悲剧性的命运。
莫斯科,是故乡,也是远方,是她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剧场。剧本一开始选择了小妹伊林娜的命名日这个时间节点,借大姐奥尔加之口以回忆与展望交织的形式诠释了这样的等待和向往之情:
今天暖和,窗子可以敞开,可是桦树还没长出叶子来。十一年前父亲接管一个旅,带着我们一块儿离开了莫斯科;我清楚地记得,五月初,也就是这个时候,在莫斯科,所有的花都开了,天气暖和,一切东西都沉浸在阳光里。十一年过去了,可是那儿的情形我全记得,仿佛昨天才离开那儿似的。我的上帝啊!今天早晨我醒过来,看见满是阳光,看见春天,我的心里就喜气洋洋,我热烈地想回故乡了。
阳光,春天,这样美好的自然景象充满了一种诗意的愉悦情调。
而在接下来的她们的等待却漫无边际,于是在这样的等待之中她们的命运在慢慢地消耗尽了她们的激情,只有那些桦树似乎依旧美好,而其他的一切都在不可避免的坠落着。唯一给她们这种百无聊奈的生活带来一丝新鲜生趣的军队也将离开这座城市,那种短暂的欢乐乐章也将画上一个休止符。在这样的一段时光中,唯一一个已经结婚的二姐玛莎爱上了一个同样已婚的中校韦尔希宁,这场无疾而终的爱情也随着军队的离去而不了了之;小妹伊林娜爱上的中尉图森巴赫男爵更是死于一场决斗。这一切都像梦一般碎了无痕,更像是对她们无法返回的莫斯科的一种梦想照进现实的幻影。
在这部剧中,契诃夫对生活的描绘更是一种原生态的呈现。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冲突,一切都隐含在日常生活那些凌乱的碎片之中,没有刻意制造的惊喜与精彩,一切都隐含在契诃夫那诗意般的描写之中。这种“散文化的戏剧”打破了传统戏剧的固有套路,雄心勃勃地将传统戏剧中人与人的冲突升级为人与环境的冲突,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的创新成为了现代戏剧的先声,也使他成为现代戏剧的开拓者和先行者。
在这部戏剧的最后,三姐妹心目中的莫斯科依旧是遥不可及,而且面临着被嫂子赶出家门的处境,此时他们拥抱在一切,突吐露出他们心目中那种带有一丝乐观主义情绪的心声:
玛莎:啊,军乐奏得多么响亮呀!他们离开我们,走了,他一个人就此走了,就此走了,永远不回来了,撇下我们孤孤单单,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必须生活下去……必须生活下去。
伊林娜:(把头贴在奥尔加胸前)将来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这些痛苦是为了什么,不会再有任何秘密了,可是现在呢,必须生活下去……必须工作,一股劲儿地工作!……
奥尔加:(拥抱两个妹妹)军乐奏得那么欢快,那么生气勃勃,人一心想生活!啊,我的上帝啊!时间会过去,我们也会永远消失,我们会被人忘掉,我们的脸,我们的声音,我们这些人,会统统被忘掉,可是我们的痛苦会变成在我们以后生活的那些人的欢乐,幸福和和平会降临这个世界,人们会用好话提起现在生活着的人,并且感谢他们。……
必须生活下去。
在接踵而至的一系列的打击面前,这简单而直接的铿锵话语,寄寓着他们面对现实忠于理想的情怀,隐含着她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哪怕这种向往在庸俗的现实下看上去是一场无望的等待,但这样的等待因为这句话而赋予了更多的积极因素,有一种与过去告别的意味,更寓意着一种不甘沉沦的决绝而彻底的勇气。
看契诃夫的《三姐妹》,耳边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汪峰的那首《等待》,似乎隐含着某种跨越时空的情绪上的共鸣:在生活就像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现实面前,哪怕依然在原地徘徊的现状面前,我们依然要怀抱着一种纯粹的热望去等待,等待明天的天气转暖,等待着梦的涡轮增压,等待昂贵的人生分期偿还……哪怕我们的脸庞那么苍老,但依然在每个黎明期盼着想象中壮丽的彼岸。
契诃夫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无法或者说他不愿给他笔下的三姐妹一个画饼充饥的未来,在他笔下“到莫斯科去”这样的一个梦想隐隐之中暗示着是一场无法实现幻梦,是一场无望的向往。但他更不愿意三姐们像她们的哥哥一样在现实面前蝇营狗苟地活着,她们三人似乎更像是契诃夫心目中永恒纯洁的初念情人,所以在他的内心深处带着抑制不住的一种理想去创造出他们与众不同的命运,并且竭力地不动声色地去维护她们骄傲的自尊和奢靡的梦想,这种温情的诗意的笔触隐含着一种深切的悲悯情怀。
或许,在宏大的人生命题面前,每个人最终都会不得不给出自己的答案。
而这些个体的答案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时代的答案,最终成为一个时代的注脚。
在契诃夫那个时代的俄罗斯,我们在他的笔下读出了许多各具特色的小人物的命运况味,而这部写于上个世纪之初1900年的剧本《三姐妹》,当时重病缠身的契诃夫对人生有着更深的感悟,于是这本剧本更像是他写给一个时代的艺术的遗嘱,隐喻着对那个时代中知识分子命运总结陈词式的提炼。
而契诃夫在这本剧本中的思考无疑是深邃而犀利的,是超越时空局限的,也由此赋予他的这部《三姐妹》更持久而动人的生命力,成为永恒的经典,直到今天依旧在世界各地的舞台上被层出不穷地上演着。而放在更宽广的层面来看,其实在当今的现实中又何尝不时时刻刻在生活中真实地上演着这样的一幕幕剧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