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仓颉造书契时,引得天象异动,正所谓“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经训》)。文字自诞生起便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仿佛蒙昧与文明的界限被划开,人类的历史就此步入现实的境地,而不再是口耳相传的传奇。
影视剧中的仓颉造字。来源/电视剧《传说》截图
汉字,是华夏先民独有的创造,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我们如今使用“文字”来表示记录语言的符号,已经习以为常,其实这一含义产生很晚。追溯“字”的本意,往往与“文字”相去甚远。那么“字”的本义是什么?为什么人们逐渐以“字”这个符号表示文字?
“字”的本义
《说文解字·子部》云:“字,乳也。从子在宀下,子亦声。”
意思是,字即指生育(段玉裁注:人及鸟生子曰乳,兽曰)“字”是会意字,以“子”与“宀”两个独体字组成,“子”既是它的部首,也是声旁
《说文解字》“子”部。来源/国家图书馆
“字”最初为什么表示生育?汉代的字典《说文解字》不足以说明所有问题,这就要回归到最早期的汉字中来。我们都知道,早期的汉字以甲骨文、金文为代表,其字形酷似一种图画,可以表达出最直接的含义,如“日、月、山、川”等等,仅仅凭借它的字音、字形,便可以激发人们的联想。我们可以通过早期汉字的形态,尝试触碰那些文字最原始的含义,管窥先民们的精神世界。甲骨文是最初的汉字,甲骨文中,尚未有“字”;金文中的“字”也并不常见。依容庚《金文编》所录,三件器物铭文中包含了“字”字。但它们或为氏族名称,或与“子”同义,信息十分有限,仅能通过留下的字形来理解“字”的渊源。
容庚《金文编》中收录的“字”。来源/容庚《金文编》
按照其字形来看,由“子”与“宀”上下两部分构成。正如《说文解字》中所言,“宀”搭建了一个房屋,而“子”立于屋内,用最简单的符号,便使人将之与生育的环境勾勒起来。事实上,甲骨文中已经有“育”字表示女子*生育,那么“育”与“字”又有什么区别呢?
甲骨文中的“育”字。来源/陈炜湛《古文字趣谈》
甲骨文中的“育”由两部分组成:“女”与倒写的“子”。“女”的写法酷似手抚腹部的母亲,而倒写的“子”便是呱呱坠地的婴儿,甚至有的写法上还粘连了三点,表示生育时产生的血水。新生命降临那一刻的情形就这么形象地被简单符号所概括。到了小篆中,“育”才显现出我们今天所见的字形,而在古代文献中,也大多用以表示“教育”的引申义。与之相比,“字”所显现的“生育”则不再刻画分娩时的痛苦,而是直接呈现生育的结果:屋檐之下,多出一位需要照顾的孩子。因此,“字” 还能表示抚养、抚育。“字”表示生育、抚养、抚育,在一些古文的用法中亦可征:诞置之隘巷,牛羊腓(避)字之。(《诗经·大雅·生民》)
这里的“字”便是抚养的意思,后稷饮牛羊乳而长大。传说姜媛踏着巨人的足印有感而孕,生出后稷;而后稷的童年却充满坎坷,这样的出生经历使得他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史记·周本纪》生动地描写了后稷三次被抛弃的命运:被母亲丢弃在狭窄的深巷之中,路过的牛羊不仅没有伤害他,反而避让并抚养了他;“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
《左传》成公十一年,晋厉公派遣大夫,欲与鲁国结盟。而鲁国的声伯却将施氏的妻子夺走,送给这位晋国大夫。这自然是十分荒唐的,这位女子便问丈夫施氏:“鸟兽也不能失去伴侣,你想怎么办?”(鸟兽犹不失俪,子将若何?),施氏也很无奈,回答道:“但我也不能因此而赴死或者逃亡吧。”(吾不能死亡)说毕,女子很是失落,离开了施氏,嫁给晋国大夫,还生了两个孩子。后来,这位晋国大夫去世,女子又被晋国人还给施氏。施氏在黄河边上迎接自己曾经的妻子,却把她的两个孩子沉入汩汩河流。女子很是愤怒,自嘲道:“己不能庇其伉俪而亡之,又不能字入之孤而*之,将何以终?”意思是说,自己不能保护自己的配偶,而离开了她;又不能抚养他人的孤儿,使得他们被*害,这样怎么能有好结果呢?
“赵氏孤儿”的历史传奇,也是一段“字人之孤”的故事。来源/电影《赵氏孤儿》截图
这里的“字人之孤”意为抚养他人之遗孤,后又称“字孤”。比如《资治通鉴》记载三国东吴史事,说南阳王孙和将死之时,他的妃子张氏以“吉凶当相随,终不独生”随后自*,但是妾何氏认为这种死法不太负责任,她说“若皆从死,谁当字孤!”于是便活下来,抚养孙浩以及其他后嗣,才有了后来东吴政权的继承人。
此外,还有“其上有木焉,名曰黄棘,黄华而员叶,其实如兰,服之不字”(《山海经·中山经》),“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易·屯》),“于父不能字厥子”(《尚书·康诰》)等文献均足见“字”的用法。
那么,表示生育、抚养的“字”是如何逐渐用来表示“文字”的呢?
“文”与“字”
与今天惯称的“文字”不同,“文”与“字”是相对的一组概念,有着不同所指。《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一开始就提示我们“字”的内涵。他自恃洞悉文字源流,通晓圣人造字的奥秘: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说文解字·叙》)在他看来,仓颉造字时,便已经创造了两种相对的符号,即“文”与“字”。“文”即物象本身,如山、川、日、月、木等等,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独体字;而“字”则是在此基础上增加其他成分而形成的,主要是指形声字。当然,许慎的观点并非全然精准,就拿“文”字来说,许慎的解释是“文,错画也,象交文。”意思是说,文是象形字,它所刻画的形象是交错的笔画。古文字中的“文”,便不是简单的“错画”了,它所象的形,是胸前纹身的人形,用以形容有纹身习俗的民族。所以古文字中的“文”也通“纹”。文字的产生与图画有着密切关联,“文”便用以形容记录语言的符号,便是图画一般的象形文字。
古文字“文”字。来源/容庚《金文编》
这样,我们便可以理解与“文”相对的“字”。在“文”的基础上,汉字的创造,正如人类生育后代一样,有了独体字简单而形象的字形,才有结合书写而孳生出来的更加丰富的“字”。细读《说文解字》的书名,其微隐之意也就在这里,“字”的理解是要被拆分、解读的,往往可以拆分为多个组成部分,譬如声旁、部首等。古人言造字的六种方法,称“六书”,分别是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除了象形字之外,其他的造字方法都是一种衍生、孳生。如今,我们使用的文字经历了数千年的变化,形成了细密完备的体系。今人回眸探求汉字的字源,除了传世的字书与典籍,便是出土材料中的古文字。晚清近代迄今,甲骨文发现总计约15万片,经科学考古发掘的有三万五千余片,单字数量已逾四千字。甲骨文等出土文字的发现与研究,为我们进一步理解古文字的字源与历史提供了更为丰富的佐料。
遥想“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的传说,正因为文字的创造,世间万物都可以被解释与记录,鬼怪的存在为文字所揭发,无所依凭,只得夜半嚎啕。这片土地的先民们就此从上天接过文明的火种,步入属于自己的时代。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