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人们满怀深情回忆起一代京剧大师程砚秋先生的表演艺术时,很自然地会想到幽咽婉转、柔中有刚的程派唱腔和摇曳多姿的水袖功,其实这是不全面的。程派艺术精深博大,它包括“四功(唱、做、念、打)五法(口、手、眼、身、步)”。程师授艺循循善诱,严而有格。他生前常告诫我:一个演员不是会唱几句就算成了,必须具备“四功五法”;只有掌握好了“四功五法”,才能成为一个好演员。程师就是这样反复强调基本功的重要性的,打基础非下苦功不可,树大根深,根深才能叶茂,才能繁花似锦。
下面简要地谈谈我向程师学习《红拂传》的心得。《红拂传》一名《风尘三侠》,取材于唐人小说《虬髯客传》,相传为杜光庭撰。明凌初成有《虬髯翁》曲本,又张凤翼、张太和皆有《红拂记》。罗瘿公先生即据此编为京剧,一九二三年由程师排演,深受广大观众欢迎,成为程派早期代表作之一。记得有一次程师教罢《红拂传》,就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了当年上演《红拂传》的盛况。那时正是“四大名旦”全盛的时期,标新立异,争奇斗妍。也就在那时,梅先生排演了《红线盗盒》,尚先生排《红绡》,荀先生排《红娘》,再有程师的《红拂传》,“红”字戏红极一时。在那年头,艺人的演出任务颇重,达官贵人的堂会也很多,《红拂传》以唱腔新颖、剑舞别致取胜,上演率极高。北京、西安等地解放后,程师于一九四九年春和冬,先后在两地上演过几场《红拂传》,此后就辍演了。
我是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日经王瑶卿老先生介绍,“立雪程门”。当时抗日战争胜利不久,程师因看不惯旧社会的一切,所以仍时常隐居在北京西郊青龙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每逢学艺苦练的大好时光,程师就把我带到青龙桥,我就是在那里学的《红拂传》,此外还学了《贵妃醉酒》、《鸳鸯塚》、《锁麟囊》、《荒山泪》等剧目。每天练功、喊嗓、打太极拳,特别是程师在憧憧烛影下为我说戏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红拂传》是一出唱做并重,文武并重的剧目,因此,演员的功底务必扎实,否则难以胜任。
红拂女(张凌华)之父在杨素府中执事,不幸亡故,红拂即养在司徒府中,教成歌舞。程师指出,首先必须掌握人物性格。虽然红拂“每遇开筵见客之时,必须随班伺侯”,但是她不是一般的歌姬,不是貂蝉之类的人物。红拂性好书卷,爱习兵书,因此,既有书卷气,又有勃勃英气;既端庄流丽,又刚健婀娜。
《红楼梦》第六十四回,黛玉自谓“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今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这几首诗恰被宝玉翻见,题为《五美吟》。其五即咏红拂,诗云: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红拂,就是这样一位慧眼独具的女丈夫。程师指出,红拂的首次出场很重要,应给观众以一个良好的印象。
《红拂传》第三场,伴随着(二黄慢板)的“过门”,红拂缓步上场。程师说,头顶虚空,这样才显得挺拔优美,头部切忌僵硬,塌肩松弛。亮相后,抬左手水袖往外翻,绕一小圈,头往右略低,见右手中的红拂尘,微微地叹了口气。这一细腻入微的表情,刻画了红拂的郁闷心情,歌舞生涯令她“好不耐烦也”,这时她唱出了“在相府每日里承欢侍宴”。唱“在相府”三个字时,程师安排了一个幅度较大的动作,左手往旁伸出成半月形,兰花手偏往上指,右手拿拂尘平握。这样显得红拂英姿飒爽,使观众看出这位殊色女子却原来外秀内刚,文武兼美。第三句唱词是“虽然是舞衫中常承宠眷”,唱“舞衫中”三个字时,程师设计了一个懒神动作,左脚在前,右脚踏步,左手兰花手向前偏斜指,右手拿拂尘,头略微向左边倾斜。这表现了红拂对“承欢侍宴”生活的厌恶,心冷意懒。唱第五句“对春光不由人芳心撩乱”时,程师运用了一个大腔,在“乱”字上使了一个拖腔,淋漓尽致地揭示了红拂的愁绪。“身为下贱,心比天高”,想冲破牢笼,但苦无良机,红拂只得自怨自艾“想起了红颜老更有谁怜”。忽然这时传来“相爷吩咐:在春阳阁摆宴,叫你前去伺候”,红拂无可奈何,伤感地念道:“歌成金缕无人识,舞罢霓裳只自怜!”又轻轻地叹了口气,缓步下场。程师表演时,下场同上场一样认真,一丝不苟。他常说,演出时,下场最忌松懈,要把戏带到后台,让观众从演员的背影上也看到戏。
这一场戏,红拂的身段、动作并不多,但矛盾已暴露,她内心的怨愤必须从眼神中脉脉传出,“眼是心灵的窗户”。接着第四场《侍宴春阳阁》。众歌姬舞毕,杨素即命红拂“就在牡丹花下,歌舞一回”。伴随着(西皮二六),红拂手持云帚,载歌载舞。京剧旦角一般只是用云帚来衬托人物的动作,程师却别开生面,精心设计成套的云帚舞。他要求舞蹈动作优美自如,以显示红拂舞技超群,“果然佳妙”。舞蹈时手、眼、身、步法务必和(二六)唱腔丝丝入扣,但切忌尽情歌舞,因为红拂对相府中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是深恶痛绝的,而今只是强打精神,奉命歌舞,应景而已。
红拂舞毕,正值李靖拜杨司徒。李靖神采飞扬,与红拂平日所见的碌碌之辈、谄佞之徒,不可同日而语。睿目识英才,“红拂见李靖注目”,“红拂惊讶,看李靖”。正当凝神偷觑时,红拂目光正好与李靖相接,不由含羞低头一笑,缓缓而下。这一笑,展开了红拂多年来紧锁的双眉;这一笑,荡涤了她深深埋藏心田的幽怨。程师指出,这低头一笑不可过火,切忌眉飞色舞,失之轻佻,要含而不露,端庄大方。
随后,红拂假借“相爷吩咐”,向典吏打听到李靖的住处,遂果断地决定:“我不免投奔于他,也不枉我平生的志气。”因相府禁卫森严,红拂机智地盗取了令箭,“改换男装不迟缓”,终于“劈破彩笼双翼展,似水东流永不还”。这一段戏,红拂心情错综复杂,忧虑沉沉,困难重重,要求演员通过灵活明快的身段、台步、眼神,把红拂的内心世界揭示出来。
第五场,红拂毅然决然地来到了李靖的住处玉津园,冲破了封建礼教的桎梏,大胆地叩门而入。见李靖后,红拂“不语,寻思”片刻,即直截了当地倾诉钦慕之意,“求终身之托,望相公容纳”。“今宵会合是奇缘,盟誓百年成美眷。”两人礼拜毕,李靖即扶红拂缓步下场。程师指出,这里下场的台步要稍小,要柔美些,要细致地表达出红拂既欣喜若狂,又按捺住使之不喜形于色的心情。
李靖、红拂“天缘凑合,也非容易”,随即离开是非之地,“雄服乘马,将归太原”。程师在“行路”中安排了双人“马趟子”,这要求两人配合默契,步法轻灵,衬托出李靖、红拂新婚燕尔的喜悦心情。
回忆到这里,我感到有必要提一下程师因材施教的授艺方法。在教我“马趟子”中第三个动作时,程师说:“我亮这个相时,右手举马鞭放在胸前,左手兰花手勒马放在肚前,这样显得我瘦些。你的身材比我瘦小,若照我的姿势亮相,就显得你更加瘦小了。所以,你应该右手举马鞭略往右外放,左手勒马也应略往左外放,这样就显得你的身材大些。”程师就是这样扬长避短,反对生搬硬套的。
接着宿店。进店后,李靖见窗明几净,让红拂暂且休息,改换衣装,自己准备去门外刷马。这时有些细腻的表演:李靖帮红拂脱去斗篷,红拂替李靖掸去身上的尘土。程师在这里右手用了一个水袖,向上翻袖,欠身掸李靖衣,然后向下绕一小圈,袖搭右肩上,与李靖目光相接,会心一笑。这就把李靖、红拂燕尔新婚的无限喜悦,刻画得维妙维肖。
梳妆时,红拂“虽然是长途中征鞍不惯,幸喜得风尘里未损容颜”。这里安排了四句(西皮慢板),要唱得柔美大方,流畅明快。因这时观众面前不是含而不露、欲语还休的红拂女,而是顾影自怜、喜形于色的新婚妇。(西皮慢板)唱罢,虬髯公携革囊上。红拂见虬髯作惊,一眼看出“此人定是个英雄豪杰”,即“至虬髯公面前万福”。见礼答活时,红拂女神态谈吐要落落大方,以见她英豪阔大,霁月光风。
惺惺相惜。李靖夫妇与虬髯公志同道合,相见恨晚,遂结金兰之好。临别,虬髯公与李靖夫妇约定下月在太原“汾阳桥下再谈心”,即“疾如风雨”而去。
在太原,会见“雄才收拾旧山河”的李世民后,李靖决意“辅助公子定江山”。而“实指望做神龙飞腾巨海”的虬髯公,既有知人之明,又有自知之明,“自见了李世民才出我上”,“从今后我便去飞扬海上”。
末场,借盛宴款待李靖夫妇之机,虬髯公披肝沥胆,言明“要去到海上别图大举,家财已无用处,全数赠与一妹,做个妆奁。太原李世民是个明君,李郎持此家财,辅助英主,必成大业”。红拂见虬髯公如此高义,但无以为报,因自幼学习剑法,即当场“舞剑一回”,“多感他张三兄恩德不浅”。
程师的双剑舞独辟蹊径,他把太极剑和武术中的剑术套路的一些动作与京剧旦角的剑舞熔冶于一炉,别具一格,与众不同。舞剑时,伴随着一段(南梆子)唱腔,载歌载舞,与第四场强颜欢笑的云帚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唱第二句“好一似双飞燕戏舞阶前”时,采用了“凤凰展翅”,舒展自如。唱第四句“又不是白猿女道法相传”时,吸取了“白蛇吐信”、“进步刺”等动作,轻盈明快,飘忽若神。唱第六句“也不是汉宫中人柳三眠”时,程师安排了一个大幅度的动作,翻身、出双剑、回剑、上右步、向右绕剑、再上左步、踏右步、蹲下亮住。程师这是采用了“大蟒翻身”、“蜻蜓点水”、“枯树盘根”等动作,要求手、眼、身、步法紧密地配合唱腔,烘托出红拂女此时此刻的欣喜之情。圆场以后的起势,是采用传统太极剑的起势动作“三环套月”(分三个小节)演化而成的,矫健轻捷,挺拔优美。伴随着(夜深沉)乐曲,在整套剑舞中,程师妥贴地运用了“怀中抱月”、“顺风摆柳”等动作,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双剑舞的收尾是“双背剑”。
写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了一段值得怀念的往事。约在一九四七年秋,一天午后,尚小云先生带了尚长麟来到报子胡同程师家,程师热情地接待了尚氏父子,两位京剧艺术大师亲切交谈。这时尚先生请程师收长麟为徒,程师一口应允。随即尚先生命长麟在院子里舞剑,请程师指教。长麟奉命聚精会神地舞了一套尚派双剑舞,舞毕,尚先生很谦虚地对程师说:“老四,你看哪点不合适,多给他说说。”(程师弟兄四人,他最小,排行第四)。“不错,”程师笑着说,“我教你一个双背剑吧。”说着,程师拿起双剑,一招一式,一丝不苟地教长麟。当时我在一旁,深深被程、尚两位艺术家亲密无间、切磋琢磨的精神所感动。
双剑舞是《红拂传》中的重点之一。剑舞在“四功”中属“打”功,非下苦功不可。如果剑舞没有扎实的基础。即使唱、念、身段、表情都具备了,也很难演好此剧。因此,平日程师为我说戏,照例先教唱、念,然后教身段、表情;教《红拂传》时却破例,先教剑舞,再教其他。
严字当头,因材施教,诲人不倦,这是程师传授程派艺术的特点,也是优点。我有幸忝列程门,面聆謦欬,恩师深情,终生难忘。以上是我向程砚秋老师学习《红拂传》中的一些肤浅体会,由于自己水平有限,疏误疵谬之处,敬请前辈、行家及程派艺术爱好者给我以教正,帮助我提高。
(王吟秋1980年初秋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