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江苏省昆剧院版的《白罗衫》首演三十年，也是“春风上巳天”北大系列演出的第五年。这次的主演是石小梅的学生施夏明第一次在北京演出该剧全本，而折子专场又第一次有了除编剧张弘作品之外的新编折子《二胥记·哭秦》上演，传承的意味不言自明。施夏明白口、唱腔均酷肖乃师，用嗓较之以前有进步，唯气场稍弱，假之时日，未来可期。不过《哭秦》的剧本却不尽如人意，演出只能算人保戏。
《二胥记·哭秦》石小梅 饰 申包胥
申包胥七日七夜哭秦庭的故事家喻户晓，京剧《哭秦庭》是高派名剧，名宿宋宝罗流动演出时往往将之安排在最后一天，因为上座率有保证。但宋宝罗生前不太喜欢这出戏，皆因龙套太多，场子零碎，重头戏不在结尾处，目下此戏亦不常见于舞台。《哭秦》把整个故事最重的一场“哭”单拎出来，秦王做了暗场处理，场上只有两个“门子”和申包胥，删繁就简，二者之间基于同音字的互动，一庄一谐，可算有趣。曲牌用了一整套“九转”，申包胥一折下来比《桃花扇》一整出侯方域的唱还多，听来自然过瘾。可惜唱词过重思辨，“仁”“义”“利”直接点明，首句提炼段落大意，这是雅思作文的写法，不是戏的唱法。在求得秦王发兵救楚之后，又有申包胥对世人向利不向仁义的哀叹和“愿来日直向人心挽狂澜”的说教，用了好几转，未免叠床架屋，让人怀疑为凑九转而填。
申包胥所处年代正是“义利之辨”方兴未艾的春秋战国之交，编剧借其言其行表达对世道人心的拷问，匠心独运，暗合思想史的叙述。京剧《哭秦庭》之所以为观众喜欢，无非是大段反二黄一泻千里，听来爽快，这和老戏《贺后骂殿》异曲同工。曲牌体很难在“爽”字上和板腔体争胜，又没有一整本戏让观众逐渐代入申包胥从伍子胥伐楚以来的情感撕扯，“昼夜奔忙”“七日七夜泣庭上”，只依靠逻辑推演层层递进，情绪就更为割裂。申包胥发言全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一折下来人物并不可亲可近，理性探索有余，情感动人不足。这折戏的创作取向，可以说是赤裸裸的现代了，与其表现手段——昆曲折子戏本身，确有龃龉。
而省昆的《桃花扇》也好，《白罗衫》也罢，张弘、石小梅贤伉俪三十年来携手奉献的“新捏老戏”，剧本本身的简洁停当和石小梅表演风格的冷峻高远人戏互保。理性的思辨都是极好地包蕴在情感的铺陈、故事的行进之中，仿佛那个隐身于原作者身后的编剧本身，只偶露峥嵘，足以醍醐灌顶。
比如《桃花扇·余韵》对原著结尾的改编。“红粉犹是南朝人”，李香君尚在寻找她以为活跃在抗清前线的侯郎，“不信侯郎林下作垂钓”，侯方域却遁入空门且不敢与之相见。“香君一个娘子，羞*须眉汉子”，侯郎身段未必柔软，他不是柳如是那怕水冷不肯殉国的丈夫钱谦益，但心志并不坚定，自然也不是柳如是那投水死不肯降清的爱人陈子龙。他的动摇和香君的孤绝，在“眠香”“却奁”时便有体现，香君经守楼、骂筵越挫越勇，侯方域眼见史可法投江而心灰意冷。因为志趣相投而相爱相亲的两人因为志趣相歧而分开，这几乎是必然结果，原著的双双入道反有一床锦被遮盖之嫌。这一版本大大延展了原著的悲剧性，化兴亡离合的黍离之悲为人性的宿命之悲，对于人的孤独的强调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张弘在讲如何选取素材创作昆曲折子戏《红楼梦》时，强调两个标准，一个是情，一个是趣，这一宗旨其实贯穿了他的创作始终。比如在《白罗衫·庵会》里安插一个以丑应工的小尼姑，一则起到剧情上穿针引线的作用，一则以尼姑的自作多情引得观众发噱，缓解剧情的紧张。《看状》之前门子开门掩门的一整套仪式亦有此功用，看似闲笔，格局甚高。
《白罗衫·庵会》 施夏明 饰 徐继祖 徐思佳 饰 苏夫人
这种对于舞台节奏的把控，对于舞台呈现的讲究，也是创作团队共同的贡献。比如《白罗衫·诘父》一折徐继祖身着白底的褶子，一切真相大白，徐能退场，他要更衣迎接亲生爹娘时，换红色的官服，但只穿了一半，骨肉之情和养育的之恩的撕扯具象化为红与白的对比，亦是迎接亲生和忍别养父的悲欣交集。亲生父母的出现没有明场只有通报，既保留了每一折只有一个主要行当与生形成对手戏的结构之美，又让徐继祖重唱一句“悲也泪，喜也泪，泪湿白罗衫”，全剧即告落幕，真乃豹尾。
《白罗衫·诘父》 施夏明 饰 徐继祖
或许拿一折戏和全本剧对比有失公平，可只重说理、不予言情、不重故事，似乎不是《哭秦》的独病。近日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展演的沉浸式越剧《再生·缘》，顾名思义是孟丽君的婚姻和出处的故事。整场戏将自我实现与性别的对立推到极致，陈端生停笔没写下去的地方，编剧还是没能写下去，“再生”不知当作何解。孟丽君一直与自己内心、与皇甫少华、与皇帝争辩，与两位男主对唱的段落是极为相似的先畅想未来、再进行论战的过程。传统舞台演出本虽然是大团圆的俗套结局，但“见画像”和“游上林”两段的唱腔多元、机锋频出、身段繁复，戏曲之美展露无遗，新编的仿佛唱出来的“奇葩说”。戏曲演出不是打辩论，并不需要以理服人，需要的是以情感人、以趣动人。
从2011年《红楼梦》折子进北大开始，年年观看他们的演出，很明显能看到年轻演员舞台技艺的精进。肯下苦功的演员总是有的，知情识趣的编剧却是万里挑一，相比于演员石小梅的艺术后继有人，编剧张弘的曲高和寡才是更令人悬念的。
《红楼梦·读曲》 单雯 饰 林黛玉 张争耀 饰 贾宝玉
文| 解三酲
摄影| 丰收 艾米
本文刊载于2018年11月20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报》B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