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八回,回目标题是“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这里的“揆”,指揣测,揣度,用直白的话说,就是明白,理解;往玄一点说,就是分享自己“悟”到的东西。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其实,《红楼梦》有一条主要的“情节线”,就是讲贾宝玉的成长过程,这一回,实际上讲的也主要是讲宝玉的成长节点之一。
有意思的是,贾宝玉的两次相对重要的“成长”节点,都跟“优伶”相关:
上一次是从第三十回宝玉看到“龄官画蔷”起,到第三十六回通过龄官与贾蔷的交往,宝玉明白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分定”的命运,自己是不可能得到全天下所有女子的眼泪的。这一次,宝玉的又有新的“领悟”,来源于“芳官”转述“藕官”的一席话,而实际上这一段话,隐含了作者对宝、钗、黛三人结局的安排,让我们仔细来说——
(宝玉初见宝钗)
因为老太妃薨逝,所以“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荣府跟其他官宦之家都“蠲免遣发”了“优伶”,因此,梨香院的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各自有了新的去处,除了愿意自回本家的外,文官留下服侍贾母,(正旦)芳官分派给了宝玉,(小旦)蕊官分给了宝钗,(小生)藕官给了黛玉,(大花面)葵官给了湘云,(小花面)豆官给了宝琴,(老外)艾官给了探春,(老旦)茄官给了尤氏——其实这个分派也有寓意——比如“老外”本是指扮演老年男子的角色,这里暗含探春的远嫁。
(遣散优伶的去处)
派给黛玉的藕官在杏子阴里烧纸祭人被婆子逮到,即将被发落时宝玉赶到替她打掩护,宝玉问为何烧纸祭人,藕官心含感激,于是告诉宝玉可以去问芳官,宝玉来问芳官,芳官告诉宝玉藕官是在祭奠逝去的菂官。
原来在演戏时,藕官和菂官两人常常饰演夫妻,因此两人产生了互相痴恋的爱慕之情,虽然她们两个都是女子,但并不妨碍两个人的互相依恋(作者起名很讲究,“菂”指莲子,而藕对于莲子之爱很合理)。
(宝玉与代黛玉)
但后来菂官死了,藕官虽然“哭得死去活来”,但还是迎来了她的新搭档蕊官(为啥是蕊官呢,因为蕊官后来跟的是宝钗),藕官照样对蕊官温柔体贴,于是,就有人说藕官喜新厌旧,藕官不这样认为,她有自己的理论,借芳官之口(为什么要借芳官之口呢,因为芳官是跟着宝玉的人)说了这样一段话:
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我们认为这段话其实很重要,甚至这是对小说最终宝、钗、黛三人结局的预示或谶语,因为其中有明确的指代性人物安排:
菂官已经死了,她是藕官的爱侣,藕官的爱情宣言却借助芳官之口说出来,这与芳官、藕官、蕊官三人当下所跟的主人相关:芳官跟的是宝玉,藕官跟的是黛玉,蕊官跟的是宝钗,因此,要影谶宝、钗、黛三人的情感归宿,就要借助这三个人。
(宝玉与宝钗)
在痴情人或者说寻常人的爱情认知中,如果十分爱一个人,如果他(她)死了,活着的人就要不娶或不嫁,因为这才是最爱他(她)的表现。藕官却认为这实际上这样对逝者是一种不尊敬,因为逝者也同样深爱着你,他(她)仍然希望活着的人能好好地活着。
实际上,作者安排宝玉后来接受了藕官的这种理论,如果把后来的故事对号入座,在黛玉死后,贾宝玉没有立即出家也没有陪着林黛玉一块死,而是顺理成章的娶了宝钗,因为宝玉的认知藕官的话,如果不娶薛宝钗的话,那么黛玉作为死者恐怕会“反而不安了”。
于此,我们对未完的《红楼梦》可以做一下认真地猜想:贾家被抄,宝玉被拿,黛玉忧思而逝,宝玉获释归来,只剩悲痛怀念,生活仍要继续,于是迎娶宝钗,达成“金玉良缘”,但终归对“世外仙姝”念念不忘,终于撒手世俗,出家而去。
(黛玉与宝钗)
这个结局对于黛玉来说,她的“还泪”心愿已了,如脂批(第三回)所说:“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她的死,其实是没有怨恨的。对于宝玉来说,迎娶宝钗固然是重振家业的需要,同时也是对黛玉在天之灵的安慰。对于宝钗来说,她获得了世俗的婚姻,却终归没有得到宝玉的爱情,因此,她是那个“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的人。
实际上,藕官的话,对于现实中痴恋之人痛失爱侣也有生活指导意义。还是那句话,《红楼梦》是一本作者精心打磨细节而成的伟大作品,它值得认真读,仔细读。
(【跟着布丁读《红楼》】之128,部分图片源自网络,版权归原版权方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