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已经立冬,然而家乡却是深秋。秋风吹过,落叶萧萧。这个时节,是童年的我和同学们在落叶堆里翻找梧桐子的时节。
五、六岁时的家乡的街巷,记忆里有很多梧桐树。在我熟悉的地方,都司前、石头街、天灯下……处处能见到梧桐树,家乡的男孩子,取名叫桐树的也不少。那时候的梧桐树不是现在看到的法国梧桐,是中国梧桐,又叫做青桐。青桐树干挺直,铁青色,略微带点儿灰。树干直上数米都没有枝叶,只在树冠部,绿叶如云。在童年的我们眼里,青桐(梧桐)高大挺拔,气象非凡。中学时代读过白居易的《云居寺孤桐》,还记得几句: 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亭亭五丈餘,高意犹未已……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
梧桐小径,入目清凉
成年以后,常以梧桐的“孤直”自勉,不愿同流合污。老来自省,并无自得,却也无悔。古人认为凤凰高傲,非梧桐不栖,也许是只有梧桐对得上凤凰的脾气吧。旧社会的官衙学府、书院私塾,大户人家的庭院、古意幽深的街巷……但凡是希望出人才和引进人才的地方,多植有梧桐~广植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梧桐,寓的是“引凤”的蕴意。
梧桐的果实是果荚,成熟后干枯裂开,那果荚便如一片片枯叶,随秋风轻飏……梧桐子镶嵌在如枯叶的果荚边缘,如游子登上一叶扁舟,去向远方。依然绿浓的梧桐树叶飒飒摇动,似母亲不舍的嘱咐:……落地生根,勿忘故土……
梧桐干枯的果荚和梧桐子
童年的我当然没有这种感悟,我只知道梧桐子好吃。童年,从都司前走石头街到西书院街一线,有很多梧桐树。深秋梧桐果荚飘落的时节,是我和同学们快乐的日子。我们在落叶堆里找到梧桐果荚,剥下梧桐子,等不得擦洗便立即塞进嘴里。咬开果皮,稍稍有点涩,白色的果实露出来:好香啊!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清香,似核桃非核桃,似松子非松子,就是梧桐味!如今,怎么与人解说梧桐味啊?
有时运气好能捡一荷包(家乡话衣服口袋是叫荷包的)。兴冲冲回家,央求奶奶炒梧桐子。清洗、滤水,等得可着急……大锅架起,炉火正熊,奶奶会放一点儿油……眼灼灼,口水滴滴……好香啊!炒熟的梧桐子微黄,皱褶似乎饱满了,放一粒进嘴,不涩,满嘴香,梧桐味!
记起来了吗?梧桐子!
1958年大炼钢铁,小巷里的梧桐树都被砍了,树根也被挖出来。记忆最深的,是砍倒了自来水亭后方的那棵最高大的梧桐树,据说是做了土高炉的燃料。以后,因为泡桐是速生林木,全国都种泡桐。泡桐开紫色的花,春天,山野路边,泡桐花如一簇簇紫色吊铃,高悬枝头,煞是漂亮。再以后下放农村,在我放牛的羊山垴,看到过一小片油桐。油桐子可以榨桐油。桐油是我家常备的油料,家里的木器年年要补涂桐油……再以后,浑浑噩噩的弹指三十年,年逾五十,发现到处城市都种法国梧桐,再寻青桐,却是不知为何,失去了踪迹。
有时,深秋夜雨,飒飒雨声中,似乎听见早年青桐叶的呢喃,那是前辈诗人咏秋的诗词。“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李白)、“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白居易)、“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李煜)、“梧桐应恨夜来霜”(李清照)、“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晏殊)、苏轼、陆游、纳兰性德……惊诧发现,几乎所有的大诗人咏秋诗词里都有梧桐。
有位给孩童启蒙的私塾老先生,课余放飞孩子们玩耍,见孩童们手擎竹篙,敲落梧桐子,争而抢食,满园欢笑。老先生心有所感,挥笔书下一联: 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苦思冥想,竟然得不出下联。此后遍寻高手,竟也无人能对。数百年来,此联竟成绝对。近年,有人对出下联: 丫头啃鸭头,鸭头咸,丫头嫌。老头感觉,此联在意境层次上,终逊一筹。
古人云: 种桑栽桐,子孙不穷。童年时的家乡,处处可见桑树桐树,如今,也许是老头孤陋寡闻,几十年,竟然没有看到青桐树。回忆起童年,哪儿还能捡到梧桐子,装一荷包,回家炒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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