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来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人间邪?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节选)
【译文】
今天无意之中翻阅这本《金石录》,好像见到了死去的亲人。因此又想起明诚在莱州静治堂上,把它刚刚装订成册,插以芸签,束以缥带,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属吏散了,他便校勘两卷,题跋一卷。这二千卷中,有题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如今他的手迹还象新的一样,可是墓前的树木已能两手合抱了。悲伤啊!
从前梁元帝萧绎当都城江陵陷落的时候,他不去痛惜国家的灭亡,而去焚毁十四万册图书;隋炀帝杨广在江都遭到覆灭,不以身死为可悲,反而在死后把唐人载去的图书重新夺回来。难道人性之所专注的东西,能够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吗?或者天意认为我资质菲薄,不足以享有这些珍奇的物件吗?抑或明诚死而有知,对这些东西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吗?为什么得来非常艰难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唉!陆机二十作《文赋》,我在比他小两岁的时候嫁到赵家;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岁之非,如今我已比他大两岁:在这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啊!然而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这是人间的常理。有人丢了弓,总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计较。因此我以区区之心记述这本书的始末,也想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点鉴戒。
【评析】
爱情是最经典的传奇,供一代又一代人反复咂摸而不会生腻;爱情还是人生的渡口,将一个人从幼稚渡向成熟。对李清照而言,爱情更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骨血。一卷《漱玉词》中十之七八都有情的影子:从情窦初开的懵懂怀春,到与子偕老的新婚祈愿,从深闺梦里的刻骨相思,到爱情之痒的愁肠百结。岁月一寸一缕地爬上她的眼角眉梢,至深至重的爱情与时光一同生长。
宋朝的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写道:“东武赵明诚德甫,清宪丞相中子也。著《金石录》三十篇……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与之同志,赵没后,愍悼旧物之不存,乃作后序……”赵李二人之所以伉俪情深,相貌才华的互相吸引只是一方面,两人既是文学知己又俱是金石痴人。多少流年乱了浮生,志趣相投的爱情才能历久弥坚。人们常用“志同道合”来形容事业,殊不知用作爱情指标似乎更妙:若灵魂相契,便不怕人老珠黄的那天。
那些在历史上占得一席的女子,几人能有李清照的运气?
“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这是《晋书》中济尼对谢道韫的评价,即便大气清朗如她,也左右不了自己婚姻。出嫁后回家省亲,叔叔谢安问起她的丈夫,谢道韫把自家叔伯兄弟赞赏一遍,谢家子弟个个玉树芝兰,说到自己的丈夫,只是长叹一声“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她的丈夫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看史*载似也不像她说得这么差劲,但情感根基本就欠缺,又没有意愿培养相近志趣,谢道韫对这桩婚事的不满显而易见。
但命运总是明暗各半,赐予了李清照一时安稳的爱情,却把她放在了不可逃、无处逃的乱世,让她陷入国破家亡的永恒悲伤中。“靖康之变”后,故土沦陷,丈夫暴卒,相携的伉俪生死相隔,她内心所有关于爱情和幸福的设想顷刻化为齑粉。
小家与大国的双重打击,好似下了一场大雪,瞬间就迎来了生命里最寒冷的冬天。年过半百的李清照勉强支撑,在颠沛流离中为保存丈夫留下的文物吃尽苦头。可即便是这样,两个人二十余年的心血,大多仍是毁于战祸,只留下在病中置于卧室翻阅把玩的少量书籍抄本。此外,还有部分汉唐石刻副本、青铜鼎器等物件,其他俱“散为云烟”。
人世有离合悲欢,文物亦是“有聚必有散”。赵明诚将文物托付于她,她像爱惜生命一样想护它们周全。只是,在那样动荡的环境里,这点心愿也注定不能实现。
《金石录》是一部关于金石收藏的学术著述,是夫妻二人半世的心血结晶。对文物共同的兴趣,让这个收集整理的过程充满喜悦;又因彼此是心意相通的伴侣,过程中又漾满温馨。李清照写下这篇《后序》时,赵明诚去世已有六载,每日守着零落的金石古玩,以及两个人朝夕相对时的回忆,都觉“如见故人”。只是如今卷上手迹如新,可丈夫坟前的树木已能双手合抱了。
这段难得的灵魂有所依赖有所归属的旧时光,而今回忆起来,甜蜜也好,心酸也罢,终究是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