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黄有维水彩
夏天是院子最灿烂的季节。晨曦中醒来,满院的植物枝繁叶茂,开着各样的花向我炫耀生命的色彩。打开垂花门的四扇屏风,石榴的碎黄,混合着泥土的幽淡、月季的浓香,劈头盖脸般涌上,让你不得喘息。白天,一阵熏风,花枝叶蕊你推我挤,时合时离,用含蓄的笑容恣意宣泄无尽的欢乐。夏季的黄昏,我常搬个小竹凳坐在院中,夕阳的几缕余晖从好不容易找到的枝叶间射出,让人看得竟生起敬畏之心。
到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屋顶流下来,房前会挂上一层水瀑,我则会蹲在正房宽大的斗拱下面,不顾隆隆的雷声,听着雨,认真数着积水上那些流动的水泡,看着它们幻灭般破裂。
每到秋天,院子里总是大丰收似地摆满了自家结的瓜果菜蔬,把院子原本的灰色调,点染得五颜六色——这是院子炫耀它战利品的时候。家里的柿子和葡萄是我很爱吃的,不过有时也会握一个开了口的石榴,嚼着又甜又小的石榴粒,看着树上的叶子在稍带寒意的风中愉快地晃动,时而落下几片,随风飘舞,浪漫轻盈。
图源黄有维水彩
深冬,鹅毛漫天的时候院子显得别有韵味。干净的黑色树枝上堆上一层厚厚的白色,在灰霾的天空下,整个院子就像一幅基调朦胧的油画——它保持着冬日里应有的那份安寂,却在暗自欢欣着,默默享受那份独有的美丽,浑身素裹银装。小的时候,每年下雪我总跑到院子里堆雪人,即使鼻耳通红也乐此不疲。稍大点后,就固执地不让保姆扫掉院中的积雪,常常站在屋里透过宽大的玻璃窗静静凝视院子的雪景——也就是在我家院子里,我爱上了下雪。
光阴荏苒,我家的院子伴着我,我跟着我家的院子,在季节的更换中走过了十五个春秋冬夏。这十五年里发生的事情,无法数清,却都被时光一层层洗刷得淡去,只有院子四季的景色永远这样轮替,懵懂之际我便感受到大自然周而复始的力量。
院子里种了异常多的植物,我经常数来宝一样和别人说起它们:银杏、石榴、香椿、玉兰、梨树、柿子、牡丹、月季、丁香、枣树、丝瓜、苦瓜、葡萄,还种过樱花、扁豆、仙人掌……常常让人家觉得我家开了植物园,其实这些都是祖父的杰作。在这众多的花草树木中,有几个我是不能不提的。
图源黄有维水彩
首先是曾经种在前院的香椿树。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在我十岁时对院子的一次大修中它被砍掉了。在我的记忆里,这棵香椿是我家所有树里最粗的一棵,两人合抱,大概有八九米高。它的树阴可以遮住整个前院,夏天我经常在它的枝叶下纳凉。
进入春天,家人会进行一年一度的摘香椿——用一根四五米长的竹竿,顶端用铁丝撑一个环,挂上丝网做成网兜,再在网兜口弯一个铁丝钩,然后用这根竹竿去摘香椿。我经常参与,也热衷于参与,所以对它的步骤很清楚,怎样伸竿,怎样套住嫩芽,怎样转竿,再怎样一拽,那一网兜的香椿就从枝上脱离。摘满三大塑料袋之后,母亲就会做上一大盘香椿拌豆腐,可口香滑至极。
香椿 图源网络
我对这棵老树有着莫名的深厚感情。当年砍掉这棵香椿,是因为它的树根已经把厨房的地板拱得变形,砍树之前我无数次试图阻止,而后来砍树那天没人告诉我,直到放学回家发现树竟没了,还专门找到祖父大哭一场。香椿树砍掉后在原处种上一株小玉兰,等我们离开院子时,已经比碗口还粗了。
梨树,是院中最老的一棵树,上了年纪,树冠盖住了小半个院子,木色乌黑。梨树最美的样子,是它开满梨花的时候,满树雪白纯洁得像是从天上扯下的云絮,新叶又像翡翠一样绿的诱人。我最爱在起风的时候看梨花。苍劲的虬枝盘错而上,无数梨花随风飘落,在春天暖融的阳光里恣意飞舞,宛若天仙,逸尘而去。老树结的梨子是绿皮的,秋天摘下来后母亲常送给朋友,肉厚汁甜,颇得好评。
另外要说的是院中的两种花,其一是一株红牡丹,据说是名贵品种,印象中开出的花足有五指张开后的人手那么大,祖母生病住院前,常常在花开时带着我数牡丹,最多一次有四十多朵。另外一种是月季,在正房前东西各两个花池,每个花池里有两株月季,每株颜色都不一样,祖父曾给这四株月季用十二钗中的四钗起了名字。当月季花和牡丹花一起开的时候,总能引来许多蜜蜂蝴蝶,小时候的我对于这些昆虫很感兴趣,于是随着花朵的盛开,我家院子里也会出现我追赶蝴蝶或者逃离蜜蜂的身影。
春天我经常帮着父亲、大伯和祖父为院中的花草浇水——也是个烦琐的工序:先要围着树干或花茎刨出一个坑,然后把刨出来的土堆在坑的外沿形成环坝,接着用各十几米长的几条塑胶管向每个坑里引水,因为塑胶管不够用,还要用铁桶打水浇灌。我至今还珍藏着一张提着大水桶为葡萄浇水的照片——那个水桶几乎和照片中的我一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