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在总参政治部文化部一间仓库创作《天堂蒜薹之歌》
我在二十岁之前,一直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仅仅饥饿的体验,并不一定就能成为作家,但饥饿使我成为一个对生命的体验特别深刻的作家。
长期的饥饿使我知道,食物对于人是多么的重要。什么光荣、事业、理想、爱情,都是吃饱肚子之后才有的事情。因为吃我曾经丧失过自尊,因为吃我曾经被人像狗一样的凌辱。
当年(有钱)买房子的时候,也问过我:你想买什么?我想买几万斤大米,但是可惜,存不住。我现在经常做梦梦到又在跟别人抢夺食物。
即便现在,跟我太太一块去逛超市,一进超市,首先我不由自主地要跑到粮食这个地方,然后看到面前有各种各样的食物、粮食。大米、小米、黑豆、黄豆、绿豆、豇豆,大米又分什么泰国的大米、东北的大米、山东的大米。我会用双手攥着各种各样的粮食,然后放在鼻子边,闻到粮食的气味,真是心里感慨万千。
1987年,与母亲一起为电影《红高粱》剧组做饭
我早期的小说《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酒国》,这三本书看起来迥然有别,但最深层里的东西还是一样的,那就是一个被饿怕了的孩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随着我的肚子渐渐吃饱,我的文学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渐渐地知道,人即便每天吃三次饺子,也还是有痛苦,而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其程度并不亚于饥饿。表现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同样是一个作家的神圣的职责。
但我在描写人的精神痛苦时,也总是忘不了饥饿带给人的肉体痛苦。我不知道这是我的优点还是我的缺点,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宿命。
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证书
你不能不看《丰乳肥臀》
《丰乳肥臀》是我最沉重的作品。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作品,但你如果要了解我,应该看《丰乳肥臀》。
1994年1月29日,农历甲戌年腊月十八日,我母亲去世了。我想写一部书献给她,但不知道该从哪里动笔。
1994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在北京积水潭地铁站的入口处,看到一个农村妇女,估计是河北一带的,在地铁通道的台阶上,抱了一对双胞胎,一边一个,叼着她的乳房在吃奶。妇女满面憔悴,孩子们却长得像铁蛋子一样。夕阳西下,照着这母子三人,给人一种很凄凉也很庄严的感受。
我站在地铁站的外边,久久地注视着她们,内心深受感动。我由此联想到我的母亲和我的童年。
莫言的母亲和父亲
我是我父母的最后一个孩子,因为是最后一个,母亲对我比较溺爱,允许我吃奶吃到五岁。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残酷而无耻。但这种情况在当时的农村很普遍,因为生活艰难,没有现在这样的营养物品喂孩子,为了不把孩子饿死,母亲们就牺牲自己的健康,尽量地延长哺乳时间。
我对饥饿有切身的感受,但我母亲对饥饿的感受比我要深刻得多。我母亲上边有我的爷爷奶奶,下边有一群孩子。家里有点可以吃的东西,基本上到不了她的嘴里。
我记得有一次,母亲带着我到田野里去挖野菜,那时连好吃的野菜也很难找到。母亲把地上的野草拔起来往嘴里塞,她一边咀嚼一边流眼泪。绿色的汁液沿着她的嘴角往下流淌,我感到我的母亲就像一头饥饿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