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佚名 梅梓祥书屋 2024-01-02 19:50 发表于北京
我早几年在潘家园旧书市场地摊购买了一部残缺书稿,没头没尾,二十万字以上。我翻阅过,书稿的作者是湖南湘潭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生在贫困的农村家庭,考上清华大学,在部队做过宣传工作,曾在一个科研单位编辑报纸。他在晚年罹患癌症,手术后写作回忆录,执笔手颤抖,一分钟只能写几个字。文稿没有编辑修改的“红色”痕迹,不少纸页留下被水浸湿的痕迹,疑似来自废品站,可能没有出版。如果老先生健在,今年85岁了。我选取其中一部分在公众号发表。若老先生的家人看到,我将书稿无偿送还。
我选发的第一篇写的是“母亲”。我当编辑时,收到写母亲题材的作品特别多,几乎每一天都会收到写母亲的诗文。说到母亲,人人都能说出几件动人的事儿。这位佚名的老先生的母亲是怎样的?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贤妻良母。有些细节属于老先生个人的,也是中国农村广大劳动妇女的缩影。三寸金莲,晚上用明矾粉揉攃脚趾止痒、止痛;喝洗锅水充饥,让儿女、丈夫吃好;织土布,裁剪一家人衣裳;没有菜油,也能烹饪佳肴……一位让人感动流泪的母亲,一位应当以汉白玉雕像的母亲。
辛劳一世的母亲
佚名
我妈妈名叫曹桂英,生于1893年(癸包)农历8月25日,卒于1971年(辛亥)6月21日,终年78岁。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常听妈妈说:“人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妈妈的这句话,一直刻骨铭心地记在了我的心里。我发现,勤俭一世的妈妈,她一生历经的磨难,遭遇的苦楚,所吃的辛酸,的确是数不胜数的,也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我小时候听妈妈说,她的命很苦,三岁父亲就去世,母亲改嫁,四岁时被叔叔收养,这以后就在叔叔家不停地干活。叔叔脾气不好,十分的蛮横霸道。尽管她每日给叔叔家烧火、洗碗、抹桌、扫地、喂鸡、喂狗……干多种家务活,并且忙着给叔叔递烟袋、送点烟的"纸捻子",但叔叔总是看她不顺眼,不是打就是骂。吃饭时,她去喂鸡、喂狗;叔叔吃完了饭,又赶忙给叔叔送茶递烟,动作稍慢点,耳刮子就上了脸。当叔叔看见她端上碗吃饭时,"专门吃饭来了。”叔叔又不停地骂开了。岁数那么小的她,本应受到关爱,然而,常常却是以淚洗面、以冷水充饥。妈妈小时候在叔叔家受到的那种忍饥挨饿、挨打受骂、受尽羞辱的遭遇,是难以述说的,只能说坚持活下来了。妈妈时常感叹地对我说:"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是不好过的。"
妈妈12岁时,被当成童养媳嫁给年仅8岁的我爸爸为妻。妈妈曾多次对我说,她当时听说要嫁到一个教书先生(我公公教私塾)家里,满以为是一户有钱人家,可以吃饱饭了。结果是过门后的第一天早晨起床发现,家里竟然没有一粒下锅的米。面对如此困境,她当时躲在房门后哭了好一阵子。无奈之下,她便离开家到外面做女工去了。当时8岁的爸爸也开始了扛长工活。
据妈妈说,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先后在不同人家做长、短女工,或当奶妈(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别人家的孩子)等长达三十多年。时间最长、待她最好的算是高山一位姓黎的人家。高山在何处?妈妈说不清。后来,我从家乡前辈人口中得知,距离我们家乡中路铺二十多里的长岭铺早年确有一处称为高山的地方,姓黎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祖上有人当过湖南省副省长。
另外,看到她那双"三寸金莲"变成了畸型的肉坨坨小脚,真是让人目不忍睹。这既是那个不堪回首年代给她留下的特殊印记,也是那种惨无人道封建礼教对她的摧戏,给她一生带来的"受苦"、"受罪”更是不可名状。妈妈说,她两三岁时开始裹脚,痛的忍受不了时,就将双脚浸泡在装满着尿的桶里。妈妈平时走路一蹬一蹬的,每天晚上洗脚后,她都会用自己烧制的明矾粉咬紧牙反复使劲地对一个一个脚趾和趾间缝隙进行揉擦,以此来缓解脚的奇痒和疼痛。我以为,她一生中为此遭受的折磨、强忍的苦痛、克服的困难,只有天知、地知和她自己知,别人是无法知晓的。
妈妈27岁时生了我姐姐,四年后生下我哥哥,46岁生的我。哥哥与我之间,妈妈还生过两个儿子,但很小的时候就都夭折了。我作为妈妈最小的儿子,倍受爸爸、妈妈的疼爱,在我去长沙念初中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一直在妈妈的呵护下成长。妈妈在我眼里是一棵遮阳挡雨的大树,她的个子虽然不足一米五高,但她却是全家的主心骨。她的性格与爸爸绝然不同,爸爸少言寡语,她则活泼开朗,非常的爱说话。她虽然没有念过一天书,但记忆力却非常的强,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在她的脑袋里装着。她很瘦,头上总是围系着一条黑布巾,腰间则常扎着一条她自己缝制的短围裙,手臂上常戴着布套袖。在乡亲们眼里,妈妈是一位很爱干净、很整洁的人。她穿的衣服虽然也全都是家织土布缝制的,而且还时常带有补丁,但任何时候从头到脚她都会给人一种干净、整洁、得体、利落的感觉。妈妈的慈祥、善良、贤惠、勤劳、节俭、能吃苦等许多好的品质,也都成了我一生受益的财富。
妈妈一生十分辛劳。她有个急脾气,虽然是小脚,但是走路、干活却风风火火,非常麻利,而且对别人干过的活,她一旦不满意时,自己就会重新来一遍。她除了不能下稻田干农活以外,其他外面的挑水、种菜、给菜浇水等,她都很在行。家里的做饭,洗衣、拆洗被褥、洗蚊帐、切猪草、喂猪、喂鸡、喂鸭、整理卫生等家务活,以及用纺车将棉花纺成线、给全家人剪裁缝制一年四季的衣服、纳鞋底,做家人的鞋和袜等针线活,她全都承揽了。她很乐意帮助别人,时不时地或帮或教邻居大嬸们裁剪衣料。无论是干家务话,还是做针线活,她成天是井井有条地忙个不停,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坐下来休息过。"忙不完的家务活",我以为在她身上表现的再淋漓尽致不过了。这不,夏天的晚上,当邻居们在门前禾坪摊开躺椅和竹子做的各种用具乘凉的时候,妈妈也总是手不停嘴不闲地边干手里的活边与大家交流说笑。这些活,有时是坐在小板凳上躬着腰,在一个大木盆内将煮猪食用的草料切碎,有时是与爸爸一起用稻草将晒干了的柴草缠绕成烧火时用的"小草把子"。我小的时候经常会抢着将爸爸妈妈缠绕好了的"小草把子"抱起搬送到厨房。我们家厨房的灶台灶火口前,总是干干净净的,从来没有堆放过乱烘烘的柴草,距离灶口不远处的墙跟长年整整齐齐码放的就是这种小草把子,坐着烧火,随用随取。对此,凡是到过我们家里的人,都很羡慕。家里虽穷,过日子却从不含糊。
另外,妈妈还有一手很好的厨艺活,这与她的辛劳也是不能分开的。尽管没有魚、没有肉,炒的也是各家各户都种有的蔬菜,但经我妈妈的手做出,就别有一番滋味。凡是到我们家吃过饭的人,无论是客人还是手艺人和帮忙干农活的人,都说我妈妈做的饭菜干净、味道好。许多年后,当我回到家乡时,每当谈起我妈妈,一些乡亲仍是津津乐道地对我说:“有盐同咸,无盐同淡;在没有油的年月,做菜不放油,你娘做出的饭菜,也是最好吃的。"因此,从土改工作队、来村创办小学执教的陈老师,到上级领导或客人来村里,乡干部总是将他们安排到我家吃住。仔细想起来,妈妈做出的饭菜之所以受人赏识,我以为,除了掌握好煮饭、炒菜的火候、把握好菜的咸淡外,最主要的是干净和她做饭时的用心(认真),她从不马虎草率。家里没有炒菜油的时候,我见她常会用几片洗净的新鲜丝瓜叶在烧干水份的炒菜锅内来回擦上几圈。此举为何?我没有问过她,是不是可以防止炒菜时粘锅或糊锅,我不得而知。总之,妈妈会通过蒸、煮、炒,以及家里不时备有的魚虾变着法让来家的客人们吃饱、吃好、吃的顺口。这里我不得不说,那个年代是没有任何调味品之类东西的。由此,我不能不更加钦佩精诚无比的妈妈。
妈妈的一生十分节俭,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妈妈一生坚守的做人准则,对待外人是如此,对待家人也丝豪不例外。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说出来也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吃饭几乎常常是以洗锅水充饥,不是吗?在旧社会,家里过的是"蔬菜半年粮"粮食不够吃的穷苦日子。我记得,妈妈每次做完饭后,每当我们招呼她来吃饭的时候,她不是忙着煮猪食,就是提着泔水去给猪喂食,回答我们的往往是"我不饿”、"我还饱着、"我吃过了"。然而,我常常看到的是,每每妙完菜后,她总是往锅里倒上半碗水,用锅铲在锅内搅上几下,随后将这洗锅水折回到碗里,一仰脖就喝了。她对当时的我还美其名曰:"这水里还有不少的油盐味。”有时我也看见她在洗碗时,将我们没有吃完的剩菜剩汤胡乱地扒进了口里。小时候的我居然从来沒有把这些放在心里,而今回想起来,我惭愧不已、痛心不己、懊悔不已。妈妈舍不得吃饭,不吃或少吃,完全是为了让不懂世事的我和下稻田干重体力活的爸爸能多吃上一口。正如乡亲们曾经对我说的:"你娘真造孽(可怜),吃没吃得,穿没穿得,勤劳、节俭一世,一辈子省吃省用,受尽了苦,受尽了罪……”
的确,在穿的、用的方面,妈妈也是非常节省的。穿的衣服全都是她自己缝制的,缝缝补补多年照样穿着。在我的记忆里,家里从来就没添置过一件家具,家中仅有的两个空空如也的衣柜,两张五屉桌和一张八仙饭桌、一个碗柜等几件破旧不堪的家什,都是上辈人留下来的。妈妈从来没有吃过一个鸡蛋,家里喂着的几只鸡和鸭子生下的蛋,全都拿到集市上换回了吃的盐、油和必须的生活用品。家里很少用肥皂,洗衣服等用的是一种称茶枯的硬东西(茶子榨油后压成的),洗头发用的是稻草烧成灰后过滤形成的水,肥皂是给客人准备的;全家人刷牙,都是将自己的食指沾点用稻谷壳烧制的"擦牙灰”在牙齿的表面反复擦几下……家里没有余钱剩米,没有钱支出,也就减少了许多开支。
解放后,与全国劳苦大众一样,我们家也翻了身,妈妈对各个方面也都有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感。之后,我去长沙上学了,爸爸去世了。据我所知,苦尽甜来的妈妈仍然以她不屈不挠的坚强毅力积极投身到了党领导下在农村开展的各项工作。1965年我的嫂嫂因病去世,加上家乡因兴修水库带来的我们家房屋拆迁,在当地政府的安排下,妈妈便带着哥哥的三个年龄尚小的孩子举家搬迁到了哥哥工作的地方——郴州市。当时,哥哥的工资虽然每月只有54元,但是,妈妈的晚年仍算是过着衣食无忧较为安逸的生活。
1966年我从清华毕业,当我领取到第一个月46元的工资后,我欢喜若狂地跑到商店,特意给妈妈买了一块她期盼己久的黑绸子布料。回家时,发现妈妈对我当时穿在身上的旧皮背心也很感兴趣。这件背心也是我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在清华校园内专门出售旧货的“同方部”花3元钱买的。见妈妈喜欢,我当即脱下给她穿在了身上.对穿在自己身上的皮背心,她连连对我说:“宝衣啊!宝衣啊!真是件宝衣,穿着它就不冷了,后背也不进风了……"她还高兴得像什么似的,拿着那块黑绸子布料送去给街坊邻居看,并不断地对前来观瞻的街坊邻居们说:"你摸摸,你摸摸,多好的青绸子,滑溜滑溜的,这是我满伢子(小儿子)给我买的……"这也许是妈妈一生拿在手上的最好布料和穿在身上的最好衣服了。
1970年,31岁的我携带着未婚妻从北京回到湖南郴州妈妈的身边,实行旅行结婚,在妈妈面前完成了我人生中的一桩大事。当妈妈亲眼看到从未见过面的儿媳和自己的小儿子结婚成家时,当时,她那种高兴的心情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只见她边笑边流淚,又不断地擦淚,抓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儿媳的手,用满口的湘潭话,喃喃地反复说:"好!好!我喜欢,我喜欢...."这也许是妈妈一生中感到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刻。
1971年6月的一天,我在三十八军部队工作时,突然接到哥哥发来的电报:妈妈去世了,速回。我回家后得知,妈妈去世的当天,78岁的她与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后,做完了一家人的早饭,她没顾得上吃就洗衣服去了。洗完全家人的衣服,她还没来得及晾晒坐在洗衣盆边没起身,她就不行了……原先我曾告诉妈妈,1971年接她到北京来看看,她曾非常高兴地对周围邻居们说:"我要去北京了,我满伢子要接我去北京了……"我的这个愿望未能实现。这是我一生中最为伤感、最为愧疚、最为痛心的事情。
这就是我的妈妈,一位宽厚仁慈、朴实无华、吃苦耐劳、节俭一世的妈妈。
编辑: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