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和老人聊天时,我没有遇到特别穷的人。他们在物质上其实没有太多的困难,但更需要精神上的陪伴。
口述 图 | 许凯
文| 李想
我叫许凯,四月初,我开车出门时,听着电子音乐,把自己搞嗨了,忍不住和一个骑车的老人打招呼。“叔回去呀!”他偏头看我一眼,不认识,但又装作认得我,昂地应了一声。我扯着嗓子说“你慢点噢!”他冲我直点头。同行的朋友把这几秒钟拍下来发在抖音上,没想到竟然火了。那支视频里,我和3个路人打招呼,有4.7万点赞。
其实,跟路人打招呼,对我来说太自然了,也不算什么创意。这个事情我一直在干。高考复读那年,我觉得自己考得特别好,肯定能考上大学。考完试我特别开心,出校门时见到陌生的老师、路过交警,我就跟他们打招呼。我说,哎,哥,你值班呢?他们肯定想,诶,这是谁呀?这是高考结束那天的事,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
我上大学时搭车去过很多地方,除了新疆和台湾,全国各地我都搭顺风车走遍了。回头一想,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都很好,运气不错,没遇到什么苦难。我更愿意相信陌生人是真诚和善意的。
平日里我的特长就是能和陌生人迅速熟起来。前几天,我和俩朋友去吃饺子,和一个男的拼桌,他坐对面。我们仨的凉菜先上来了,三双筷子和三瓶冰峰。我拿了一双筷子给对面的陌生人,又要了一瓶冰峰给他。我把菜往他那边推,招呼说,哥,咱一块吃,这菜挺多的。就这么一边吃一边聊天,后来他要请客,我跑过去把他拦住。我知道,拼桌时谁也不认识、他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很尴尬,那不如把菜放中间,一起吃。吃一顿饺子,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多好的事啊。他最后还关注了我的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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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后,家人奖励我一台单反,我背着相机到处拍,后来成了摄影师。我经常下乡,和偶遇的老人聊天,顺便拍个照。
2012年2月大一寒假,我回农村,去老舅家过年。大年初三,早上十点吃完面,我们几个娃就没事了。我问我老舅,村里谁的年纪比较大呀,我想聊聊天。那天下午,我见着了村里80岁、90岁、100岁的三个老人。
年纪最大的那位103岁,各种事情都经历过。我们找见他的时候,他在他家后院门口晒太阳。他以前在西安的一家银行上班,上了二三十年的班儿,每个月就休息几天。从西安到我们那儿,来回要300公里,他就一直骑自行车回家。比如明天要休息了,他下午下了班就开始往回骑,骑一晚上,等早上到家就白天了。他是想匀出白天,和家里人多聚聚。在我那时的认知里,这种生活状态真是不可思议。后来大二、大三时,我也骑着自行车去了五六百公里远的地方,算是体验一下他的经历。
和上年纪的老人聊天,我总能迅速地感受到他们那个时代的一些事情,也自然地跟他们成了朋友。算起来,我和几百个老人聊过天,他们会讲他们的生活,每个人都丰富了我的看法。
我去拜访这位103岁的爷的时候,没想到日后会建立起一种新的联结。
2012年冬天,他还能交流,聊完天,我给他拍了张照片就回去了。返校后,我去打印店把照片洗了出来。等暑假再去找他时,他已不能说话,但还有反应,看着照片直冲我笑。我把那照片送给他,给他点了个烟。
2013年寒假,我们第三次见面时,他已躺到床上了。他儿子大概80多岁,问我爸和我爷的名字。我给他说了。到现在我还记得他惊讶的样子,他操着一口陕西话说,“哦,你爷就是许元兴!……那你们许家的血脉特别好。”
我爷爷在我爸8岁的时候就不在了,我爸都记不得我爷爷的事,我更不了解。而面前这个80多岁的老人,给我聊了很多我爷爷以前的事。他说,我爷爷年轻的时候,经常带着一把瓜子儿,去隔壁村子、去别人家里,看望不认识的人。那会儿糖特别少,我爷爷看望老人时,口袋里装上五六个冰糖,见人就给一块冰糖。现在老一代的人都要离开了,晚辈已不相识,旧人情却如此巧合地延续下来。
和80多岁的爷聊天,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聊完才回老舅家吃饭。我爸知道我每年都会去村里好几个老朋友家看看,就问我,是哪家老头儿,人家给你讲啥呀?我说起这段缘分,说我听到的我爷爷以前的事情。说着说着,屋子里本来吵吵闹闹的二三十个人,都安静下来了。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画面:我是站着说的,他们坐在座位上,有坐茶几的,有坐小桌子的,都抬着头、张着嘴,定住了,都在听我讲我爷爷的事。大家投来的眼神既震惊又有点崇拜。他们没想到,调皮捣蛋的娃还有这一面,能讲出他们不知道的、那个年代的事。
2013年暑假,我又去找那位老人。他已经不在了,遗照是我12年给他拍的那张照片。他是104岁时走的。我没有很悲伤,一百多岁了,再活就很妖精了。我给他烧了香,磕了个头。之后的每一年,除去今年过年村里封路,我只要回老舅家,都一定会去那个老头家里,给他磕个头,烧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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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人打招呼、聊天,再拍个照片、送点东西,是我的视频里经常出现的场景。也有些人模仿这个方式拍视频,但是很多人光模仿流程,不把拍照片当正事。我觉得他们的真诚度不够。而真诚是演不出来的。
每次遇到老人,如果他没在干活、也不忙,我就会和他们聊天。到了那个年纪,能和他们说话的人挺少的,和年轻人的沟通就更少。每天就那几个老伴儿,天天就那些事儿。我每次和老人聊一两个小时,同行的朋友都觉得没必要,半小时就可以结束。东西也送了、照片也拍了,搞笑的、温暖的视频素材也收集好了,赶紧去找下一个人吧。但是我做不到,我觉得我一定要聊久一点。
那天我碰到了一个老人,他耳朵不太好,把我猜成40岁了,我跟他说话一直喊着说。我想,村子里平时跟他聊天的人一定很少。我明显能感受到,他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他说,15年前他媳妇得了一个特别不好的病,花了6万块钱,没治好,人也没了。他着急上火,一晚上的时间耳朵就听不见了。老人一直在讲,我一直在听。后来我朋友看时间太久了,有点生气,他觉得再聊也没意思了。但我不同意,我得听完。
从四月到现在,我拍了大概100多个人,有好多内容都没发出来。如果都做成视频,观众可能觉得不是每一条都有意思。这100多个人里面,有20个人我还经常联系。我会想他们,就好像是想自己的老同学一样。不要把他们当成离不开人的老人看,他们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和生活。他们没事给我打打电话,我过年回去就见个面吃个饭,相见的次数不多,我也没压力。
每次和老人搭话,聊到最后,我都要向老人说清楚,我们并不认识,但我们都很开心。有个婆眼睛不好,怕再见我认不得,就和我定了个暗号,让我来了掐一下她的胳膊。我下次再去,婆立刻就对上了约定的暗号。“额娃来咧!把额一捏,额就知道你来了。”
我每次下乡看老人之前,都去买点菜,多多少少拿一些东西,哪怕是一个苹果、萝卜,都能让老人开心。就像回家一样,谁回家不顺路买点菜呢?我会和老人说,这个菜是我自己种的,东西是我家超市里的,不是花钱专门买的。我也不能拿太贵的,否则对方心里会有压力,我自己也难受。之前也有个粮企看到我的视频,赞助过我们一批特供面,品质特别好,他们也不用打广告。我们都送到老人手里了。
给老人送菠萝,我都挑最好的。朋友跟我说,你就买个便宜的,老太太吃不出来,观众也看不出来,长得又一样。但是我想,贵的肯定品质好些、新鲜一些。我不愿意让朋友吃差的,我做不出来,如果我买便宜的,这个事情我可能就干不到这么长久了。上次我拿点豆腐、带个南瓜就去了。老人给我倒水,又要给我带很多吃的,我就拿了点核桃。
这些老人朋友们人都很好,我们一行三个人,有个老太太给我们一人缝了一双鞋垫儿。还有一个老爷爷97岁了,家里是卖花圈的,以前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现在有十年不写字了。我和他说起写字,他直接说来,拄着拐站起来,走到另外一个桌子上给我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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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奶奶、外婆都是农村的人。就像我的方言不能变一样,我不能忘记这个地方,也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农村里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很直接很近,关系也很简单淳朴,这种东西不能丢。
我们平时遇到的这些老人,不缺吃穿,啥都好着呢。我们送过菜,也送过泡泡机,主要是送给他们开心一下。当然,我们也碰到过很可怜的老人,有个86岁的婆,儿子得病走了八九年了,多年就一个人在屋里。老人眼睛也不好,照相时看不准摄像头,只能看着路慢慢走。我们担心她一个人生活不便,就送了很多米、面这些实在的东西,可她害怕,说不要。我们尽力把东西想给她留下,可她坚持不要,连给她拍的照片也不要,我们就把东西拿走了。看到老人的这种状况,我们心里很难受,后来把车停到路边,冷静了一个小时才继续走。
和老人聊天这么多年,我没有遇到特别穷的人。他们在物质上其实没有太多的困难,但更需要精神上的陪伴。我之所以坚持和他们聊一两个小时,就是希望,让我见过的老人,比如耳朵不太好的那个爷,在遇到我的这段时间能说说心里话。
我一直坚信,照片一定要装到相框里,再送给老人。因为如果只有一张照片,他会把照片放在抽屉里,而有相框的话,他们一定会放在桌子上。我本身是摄影师,拍的时候肯定找好角度,留下他笑的模样,照片出来的效果好,老人更愿意放在桌子上看。他回忆的时候会想到,有一天下午,有一个叫许凯的人,给他拍了照片,聊了很长时间。当他回忆起这一两个小时,我想他会特别开心。
回头看,跟老人拍照聊天这件事情不止影响了我自己,也影响到了很多人。在抖音上,最少有50个摄影师在模仿我,50个人拍,肯定有很成千上万的人看到这些视频,我觉得挺好的。
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体验,认识不同的人,体验这一生。我认识很多老人,听到很多经历,也留下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没有优劣好坏之分,都是很平等的。照片里绝大部分人的眼神,都很单纯、很简单。和陌生人聊天,总会有奇妙的发现,我会自然而然地做下去。
爷耳朵背,79岁了,牙都掉完了。我猜跟他说话的人很少,因为太费嗓子。那天我和他谝了1个小时,我们都很开心。
我们转悠的时候正是傍晚,地里有风,爷、婆和俩孙子在田间凉快,我想起小时候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