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校园》(Klass,2007)剧照。
当时,我觉得他是在夸赞我家里做饭的手艺,于是把勺子从塑料袋里掏出来,递给他,对他说:
“我勺还没用过,你吃完把勺子刷一下儿就行。”
他拿过勺子,径直挖了一勺填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
“就吃这个,你还嫌我脏?”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但抬头看他的脸,居然还是笑着的,但神色已经变了。我有些害怕,于是说:
“那……你吃完,我自己刷吧。”
“说到底,还是嫌我脏。”他依然笑着说,嘴里的饭渣儿也喷到我身上。见我居然掸了掸衣服,他不笑了,然后做了一件我至今难以理解的事情,他把勺子放在嘴里转了一圈儿,然后扔在我的饭盒里。拧着眉毛,睁大眼睛对我说:
“吃你的破炒饭是给你面子!懂不懂?!”
我茫然地愣在那里,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但他的威胁起作用了,我哭了,他笑了,而笑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半个班的同学。我得承认,那时我哭,不是因为感到自己受了欺负被吓哭,而是心疼我的炒米饭一口没吃就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糟蹋了,我不吃,一下午就要饿肚子;我吃,但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如鲠在喉的感觉。那种心疼而又左右为难的委屈感,倏然之间冲上我的鼻腔,于是我哭了,但只是流泪没有哭出声——因为那样他和同学们会笑得更厉害。
延伸阅读:《不让一个孩子受伤害》,[美]埃利奥特·阿伦森著,顾彬彬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7月。
他为什么笑呢?是因为我哭证明了他得逞吗?还是因为他当着众多同学的面侮辱了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懦夫而显示出自己的勇敢?还是因为那天他自己心里不快,恼恨于我的开心,通过捉弄我而发泄了他的不快?抑或是,他就是纯粹地以此为乐?
无论是那时,还是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完全理解那根植于人性深处的、纯净不掺杂质的恶,是否真的存在。但对当时的我来说,他的欺负真的毫无理由的。面对那个校园遭受霸凌者经常被问到的问题:
“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欺负你呢?”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像那句不知流传了多久的俗语:“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欺负人未必需要理由,但被人欺负一定有个理由,而这个理由,就是被欺负的人自己。
《蚯蚓》(지렁이,2017)剧照。
是的,我们孤僻、安静、不合群,直到今天,我依然很不习惯在超过三个人的微信群里发言,我能整天坐着看书而不说一句话,而这是从学生时代甚至更久就形成的习惯了。我很少主动找人攀谈,有时甚至是躲着避免和人接触。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后来和我说,我经常自己一个人看书时笑出声来,但又不说一句话,“就像神经病一样”。
但是,从内心里,我依然期盼自己能够得到大家的认可,博得大家的喜欢。除了野兽与神灵之外,没人会真正强迫自己孤独,所谓孤僻,更多只是一种胆怯,害怕得不到喜爱和认可的胆怯,我骨子里依然是一只社会性动物。只是,我确实没有与人交往的长项,无论是孱弱的身体,中等偏下的长相,还是谈吐与举止,我都不是一个对任何人有吸引力的对象。我确实从中学时代就会自己洗衣烧饭,喜好读书,但是这在校园里都算不上魅力。我想,当我弓着背,垂着头,脊骨的轮廓从衬衣里露出来伏在案头看书写习题时的样子,再配上那副老气横秋的玻璃片眼镜,真的像那个起给我的绰号“大虾米”一样。
虾就应该放在锅里烹煮的,我这样孤僻的家伙也活该被人欺负的,这似乎就是这世界的公理。无论是校园里还是社会上,不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所谓的警世名言吗?“落后就要挨打”,因为我长相落后于人,体力落后于人,举止谈吐都落后于人,样样都落后于人,所以我挨打受辱乃是公理。而这句话反过来也同样成了一条众人公认的公理:“强大就要打人”。他们比我强,比我有力,因此就有权打我,欺负我——这不仅仅是少年时代被潜移默化反复灌输的“公理”,可能也是许许多多成年人心中笃定的世间法则。落后就要挨打,弱小就是有罪,而强大则是值得艳羡,顶礼膜拜的。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有那么多人自愿充当强权者的旗手与鼓手,甚至打着正义的旗号为其侵凌行径百般辩护,指责被侵凌的一方负隅顽抗,不懂得用屈膝投降来换取宝贵的“和平”。
而所谓的“和平”,就是“求求您,我配不上您的拳脚,请您不要再打我了。”
《少年的你》(2019)剧照。
反抗,但是无用
我理所当然地屈服,因为我确实打不过他们。我看过一些表现校园霸凌的电影和短片,里面经常会出现一组镜头,一个像我一样体弱的家伙被那些霸凌者围堵到角落里,对其拳脚相加——这时,镜头总会抬起来,以第一视角仰视的角度,拍摄那些霸凌者自上而下的狰狞面貌。
诚然,这种镜头制造的压抑窒息的感觉很是到位,但是,经常遭受霸凌的人都知道,这完全不符合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