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七证的修养功夫
---原本大学微言
十三、千古难明唯自“知”
至于《大学》一书中,有关“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我所谓这是“大学之道”的“七证”(七个修证的层次),看来平平淡淡,其实,这不但是曾子特别提出孔门心法求证实验的修养功夫,同时也代表周、秦以前儒道本不分家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教化学养的特色。
如果我们对中国佛、道两家的发展史略有了解,就知道这个“知、止、定、静、安、虑、得”的“七证”说法,从秦、汉以后,就被道家修炼神仙之道所引用。到东汉以后,佛学传入中国,讲究修习小乘禅定的罗汉果位和修证大乘道菩萨地位的止观方法,也借用了“止、定、静、虑”的说法。直到现在两千多年,仍然犹如擎天一柱,屹立万古而不毁。曾子著《大学》时,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还刚出生。佛学开始传入中国,约在西元开始六十五年以后。距离曾子时期,约有五百年的差距。
我们先要了解这个文化历史的差距,然后再反过来借用佛、道两家的学术来加以说明,就比较自然,以免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容易发生碍难接受的反感!
但《大学》所列举这七个修证层次,第一个便是“知”字。我们是中国人,当然明白这个“知”字是“知道”的“知”。由知觉到知识,知己到知心,乃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都是假借这个“知”字而来。“知”就是“知”,还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你仔细研究,问题可多着咧!我们的生命,为什么会有一个作用,能自然知道一切事和一切物(东西)呢?自古以来,大家也都认为天生而知,或者说,因为我们有灵性、有心,所以便能知一切事物。依照现代人来讲,因为生物有脑的作用,所以便能知一切。但是无论你说是灵性也好、心也好、脑也好,这还只是人类文化文明所产生的,人们自己认定的学说。究竟“能知之性”的第一因,从何而来,如何产生,仍然还是科学、哲学上一个大问题。
这和宋儒理学家所主张“性理”或“理性”之知,以及明代著名理学家王阳明先生,特别从孟子学理中提出的“良知”、“良能”之说等,实在也还存在人类文化史上从来也未解决的基本问题。
如果我们从中国哲学史来看,尤其是佛家的哲学传入中国以后,往往把“知”和“觉”字随便解释为同一义语。但从逻辑(推理)和科学分析来讲,这两个字义又不能随随便便含糊同用。所以在心理学和医学上,知觉与感觉,必须清楚地分别。
例如在唐初时期,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弟子,荷泽神会禅师,就直接提出“知之一字,众妙之门”。这是肯定地说,知,就是入德之门。知,便是明道悟道的最基本的作用。无知的,就如木头石块,与道无关了!
以现代人来说,一个人,如果变成了植物人,他的些许反应,算是有知无知呢,或只是生理的反射而已呢?可以说,这还是一个存有争辩问题。人如死了,这灵知之性,究竟还存在不存在?这也还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即便不谈这些问题,这一知,就是人性生命的第一因吗?荷泽所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以及王阳明的良知、良能之说的“知性”,完全对吗?
■ 谢谢你没有说破
这个问题,在中唐、晚唐时期,当禅宗正在光芒四射的时代,早已有禅师们对“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提出无言的反应。最有名的如禅宗公案记载,有一位香严禅师,跟沩(沩 拼音:wéi)山大师参学很久了,沩山禅师却对他说,你问一答十,问十答百,这些都是你的聪明伶俐,意解识想。对于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时,你试说一句看?沩山这样一逼,弄得他茫然不知所云。他便自叹说,画饼不可充饥。请求沩山为他说破。沩山说,假如我告诉你,你以后一定会骂我,我说的是我的,始终与你无干。
香严禅师听了,就把平常所看经书文字烧了,愤恨地说,这一生决定不学佛法了,只做一个到处旅游,混饭吃的和尚算了,免得自己劳役心神。因此,就向沩山拜辞,哭着走了。有一次,到了南阳,住在慧忠国师过去住过的寺院里,他很喜欢这个地方。一天,他起来铲草,碰到一块瓦块,随手一抛,瓦块打到竹子,“啪”的一声响,他就忽然开悟明白了!立刻回到住处,洗好澡,点上香,向沩山住的方向叩拜说,老和尚,你真是大慈悲,恩逾父母。如果你当时为我说破,我哪里有今天的事啊!因此他就写了一首偈说: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
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
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沩山知道了便说,这个小子,总算彻底明白了!这就说明忘其所知,才可近于入道之门了!
■ “浑沌”竟不得好报
另外,如大家公认为道家的祖宗老子,早就提出“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他明显否定那些自认得道的圣人,认为他们便是扰乱苍生的家伙,那些自称有知识的智者愈多,人世间就愈不得太平了!所以他又主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大道无名”等说法。
再如道家的庄子,便用一个寓言故事说:南海有个大帝,名字叫倏(倏 拼音:shū)。北海有个大帝,名字叫忽。中央有个大帝,名字叫浑沌。
有一天,南北两个大帝在浑沌那里碰头。浑沌对他们太好了。这南北两个大帝一商量,我们怎样才能还报浑沌的恩德呢?会议结果,认为人人面上都有七窍,所以能够看,能够听,能够吃,能够呼吸,只有浑沌没有这样的功用,太可惜了!开罢!我们有志一同,同心协力为他开窍。于是,每天为他打一个洞,到了第七天,七窍开了,浑沌也就死了!这真变成因福得祸,报德以怨了!
我们引用佛、道两家的一些故事,说明他们都同样认为“知”,并不是心性道体无上妙法。“知”,不是道的本体。换言之,“知”不是“能”。“知”是由一个能知的“所”生起的一个最初作用而已。
十四、沿流不“止”问如何
《大学》所讲“知、止、定、静、安、虑、得”的七个修证学养的层次,我们已讨论过第一要领的“知”字。现在应该研究第二个层次的“止”字。当然,大家都明白“止”,便是停止的意思。但是,要停止什么呢?这个问题,可以说真正不容易随随便便就可以讲得清楚。最好的办法是,先要了解“止”字有两个内涵:
一是内在的---“内明”之学的“止”。也就是宋儒理学家们借用庄子所说的“内圣”之学的“止”。
二是外用的“止”。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外王”外用之学的“止”。不论是上为领导天下的帝王,下及做一件事业(包括工、农、商、学)的*,或是只做一个家长,或是只做一个极普通的平凡人,怎样把自己的思想行为,做到恰如其分的止。
■ “知”与“止”的互动关系
我们了解了这个“止”字的定义,涵有内明(内圣)外用(外王)的两重作用。其次,再从内明的“止”字讲起,才能引申到外用“止”的作用。
但不论是内明的“止”,或外用的“止”,首先又必须从“知止”这个名言辞句的逻辑次序讲起。因为“知止”这两个字联结在一起的话,便有这个问题,先“知”道了才能够“止”?或是先“止”了才能够“知”?答案是,先“知”道了才能够“止”。这是理性的智知作主观,是主导。那这一“知”便是主;“止”便是宾,是客观的,是被领导的作用。譬如看到前面有火,便自行停止前进。这便是“知”是主;停止的作用是宾。又如肚子吃饱了,再不想吃了,脾胃满足了,反应到意识或脑,必须停止不吃了。这便是“知”为主;“知”道饱了应该不吃,这“知”就是宾了。朱子注释《大学》,在这个要领上,只从“止”字着眼,对这“知”并未特别注意,或是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不得而知。但这是关键所在,不能含糊放过。
了解了这个关键以后,再来研究“知止”或“知止而后有定”,就有理路可循了。换言之,就合于推理的程序,比较容易明白“内明”的性理之路了。这样的结论,当然是“知”为主,“知”为先导;“止”为宾,“止”是主导所造作的一种境界。
讲了半天,大家可以问我,你这样自说自话,东拉西扯说些什么呢?是的,我要说了!所谓“知止”的“内明”之学,是要每一个人,先来明白知道自己的心理心态,或更明白地说,自己的心思和情绪。无论是上为天子(帝王),下为平民(庶人),人们的心思和情绪,从睡醒起来,再到进入睡眠的时候,在这一天的生命历程中,能够数得清、记得完全经过多少思想、乱想、幻想吗?至于其中所起浮生灭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情绪,就更不用说了。而且这些复杂万分的思绪,在我们进入睡眠时,还会如多面镜子般地互相曲折反映,幻化出各种奇怪难解的梦哪!谁能把此心思绪,清清静静、平平安安地时常摆在一个清明、清静、安祥的境界中呢?恐怕是绝对不能做到的吧?答案是能够做到的。问题是人们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知止”。所以我常说,英雄可以征服天下,而不能征服自己。圣人之道,首先要征服自己,不想征服天下。征服天下易,征服自己难。降伏自己的心思而反归平静,初步能做到如老子所说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才能渐渐达到“知止”而进入“明德”的境地。
在这里,我们再借用禅宗一首偈语来说个明白。一生严格教化子弟的临济大师,在他临终前,还写了一首偈语,特别垂示弟子们要严谨修行,不可懈怠。他说: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 吹毛用了急须磨
这首偈子的文字意思是怎样说呢?第一句,“沿流不止问如何”?是说:我们人的思想、*、情绪、意识等等,由生到死,每一天,每时、每秒,所有这些心思,犹如一股滚滚洪流,滔滔不绝,对境动心,或起心造境,绵延不断地流动,永远无法使其停止,自问、问你,怎么办才能得止啊?
第二句,“真照无边说似他”。但你要自己反省,认识自己天生自性本来就有一个“能知”之性的作用存在。你要自己提起那个“知性”,如无边际的照妖镜一样,自己来看住、管住那些妄想和妄情。犹如自己注定视线,对镜照面,一直照,不动摇地照,渐渐就看不见镜子里的面目幻影了。镜子清静了!空灵了!如果这样用功反省反照,那便可以说很像接近“他”了!“他”是谁?勉强说,“他”是道啊!但是即使是这样,还只能说好像“似他”,但并非是究竟的大道。
第三句,“离相离名人不禀”。这是说,人的生命自性究竟的道体,是离一切现象的名和相的。但是人们始终自己不明白,自己不理解,也就不清楚。它也不是永远禀赋在你身上。因为此身长短是虚空啊!
第四句,“吹毛用了急须磨”。“吹毛”,是古代形容锋利的宝剑,只要把毛发对着剑峰,一吹就断,它太锋利了。这是形容人们的聪明智虑,不管你有多么锋利,多么敏捷能干,如果不能随时回转反省自修而还归平静,包你很快完蛋,而且此心被习气所污染,就如滚滚旋转的车轮,不停不回,堕落不堪了。所以说,就算你聪明伶俐得像一把吹毛宝剑一样,也必须再磨砺干净啊!
临济大师到底是禅宗五宗的开山之祖,他这一首偈子,我是欣赏佩服之极,它把性理修养和文字,轻轻易易地联结在一起,决非一般诗人所及。现在,我们借用他来说明“知止”的学问修养境界,应该是比较明白了!好了!这一节,讲到这里,我们也应该是“吹毛用了急须磨”了!
十五、实在难能说一“定”
前面研究讨论的,是“知止”的“止”,是属于“内明”学问的“止”。等于佛学所说的“制心一处”和“系心一缘”的“制止”的“止”,是都属于佛家小乘观心地法门的原则。如果从整个地球的人类学立场出发,认真研究这些学问,你可发现在公元前四五百年之间,同时同样地,讲究人类自己身心性命的修养学问,只有中国和印度,有这一门的科学同步发展。其他如埃及、巴比伦、希腊,虽然早已有了哲学的雏形,但仍似依稀仿佛,具体而微,后来渐渐形成以宗教为主导的西方前期文化。
但讲究“止、定、静、安”的具体研究,毋庸讳言的,以印度佛学为最精详,也最科学(注意,我说的是指这身心性命修养的一门科学。并非说它就是自然科学,如声、光、电、化等应用科学一样。这个观念,不可以随便混淆)。
■ “止”与“定”的因果关系
因此,我们现在继续研究下去,便须从“知止而后有定”这句话所指出,由“止”到“定”的两个层次来讨论。简单地分别来说,“止”是“定”的因,“定”是“止”的果。也可以说,“止”是“定”的前奏,“定”是“止”的成效。
因为照这样的思路来讲,我认为对孔门心法《大学》的研究,比较更有价值,而且对上古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更显出特色。但这不是从民族国家意识立场来强调其说,事实确实如此。不过,这样一来,不从佛学,或者说不借用佛学来说明,仍然还是含糊不清。宋、元、明、清以来的儒家理学家们,就因为困于门户之见,死守固有藩蓠,不但无法发扬光大,反而纯置儒道所长于无用之地,很是可惜!
大小乘的佛学,它的修证原则,最基本的,便是“戒、定、慧”三学。所谓戒学,犹如中国上古文化中的礼学,所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是属于由心理行为起点,推及到立身处世,甚至和世间生物的整体道德息息相关。它和人类世界所有法律的法理哲学,有很重要的密切关系。但是人们很随便地把它归入宗教的档案里了,真也一言难尽。在这里,我们不能离题太远,暂且不论。
至于关于“止”和“定”的修证学问,更是佛学求证大觉的中心。从印度梵文翻译成中文,流传影响最广的,就是“禅定”这个名词。其实,梵文的“禅那”(dhyiana)含有寂静精思的内涵。而魏晋以后初期的翻译,便借用《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保留原来的“禅”音,配合一个“定”字,因此就叫作“禅定”了。到了初唐,玄奘法师又改译作“静虑”,这样一来,更明显地是借用“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充分表达出是“思惟修”的内涵。
可是,在佛学修证上,严格说来,“止”和“定”,它的作用和境界,又各有界别、功果的不同。例如佛说:“如香象渡河,截流而过。”这是很恰当的形容,人们要把这个纷纷扰扰的心思暂停“止”下来,就必须如力大无比的大象,有能从奔涛滚滚中,截断众流,横身而过的大勇才可,这便是“知止”而“止”的状态。
至于“止”的外用方面,大略说来,每个人立身于这个社会,都要给自己定位,也就是自己要确定这一生要干什么。在做一件事的时候,要知道自己怎么做,“止”于这一理念上,才能处变而宠辱不惊,处事而无悔。如能做到这个样子,在滚滚红尘里,也算得是一等一的人了。
■ 九次第定的修证功夫
然而,在大小乘的佛学里,又把“止”和“定”的功果境界,统名为“三摩地”,旧译为“三昧”,玄奘法师的新译,叫“奢摩他”,这都是文字言语发音有差异,所以用字不同。另有一个译名叫“三摩钵底”,这是指“定”和“慧”同一境界之果。好像等于《大学》的“知、止、定、静、安、虑、得”的总和。
希望你们大家要稍安毋躁,暂且听一听佛学修证方法这一部分的简介,才好详细地研究下去。那么,佛学对于“定”学有什么说法呢?这就要提出大小乘佛法对于定学有不同的原则了!
佛说小乘的“内明”、“定学”,通称为四禅八定,那是佛法和世间任何宗教、宗派,或一般学者都可能进入的一种身心修养境界。它的进度层次分作四禅:初禅,心一境性,离生喜乐;二禅,定生喜乐;三禅,离喜妙乐;四禅,舍念清净。它的心智境界,分作四定:空无边处定、识无边处定、无所有处定、非想非非想处定。
但佛说四禅八家是共法。也就是说:佛法和其他方面的修证程序,在身心的过程上,自有彼此经验相同,身心相同感受之处。至于佛法另有不同于共法的“定”境,就是阿罗汉的“灭尽处定”。所以佛学把它综合起来,便叫作“九次第定”。这便是小乘佛学修证功夫的学问。
如果以中国上古传统文化,儒道尚未分家的道学来讲,这是“内视”和“精思”的实际学养的内涵,并非徒托空言、虚构玄想的空话,它是有科学性的实验,更非盲目迷信来崇拜信仰,就能达到的境界。如早于孔子而生的管仲,便提出“心术”的重要,而且说“思之,思之,鬼神通之”的形容词。迟于孔子而生的庄子,就用“神明来舍”来表达。但须知管子、庄子所说的鬼啊、神啊,并非如童话和民间通俗小说的鬼神。鬼,是指精神阴暗不明状态的代号。神,是指上下通达的名词。庄子所说的神明,也是相同的意思。如照小乘佛学的四禅八定来讲,都属于“非想非非想处定”的境界。
在大乘的佛学里,固然也肯定四禅八定的重要,但却以“止”(奢摩他)的“观”(梵言:毗钵舍那)两个中心,概括了“定学”和“慧学”的整体功用。当然,最主要的,也是最后的,必须以“慧学”的成就,才是入佛智觉的真谛。
■ “觉”与“观”的四个层次
佛学大小乘中有关“止”和“定”的大要原则,已经概略知道。但在心理作用上,还有一层最重要的说明,那就是说,怎样才能达到止定的用心方法呢?
这在小乘的“禅观”的方法,又指出有“觉”和“观”的两个作用。“觉”是包括知觉和感觉。“观”是指理性“智知”的心态。当你自己反照,追索自己的思想心念时,你一定可以知道自己现在的心念思想现状。
举例来说,刚才我正在想吸烟或喝酒,可是在这个正在想吸烟或喝酒的同时,我们一定也有一个知道正在想什么的知觉,同时了然在心。再细一点来说,当你意识正在思维或在烦忧的时候,同时也有一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作用,在心理学上,也可以叫它是监察意识。在哲学的理论上,便可叫它是理性或理智的作用。换言之,无论你在思想纷飞,或是喜怒哀乐发作的时候,自己必然知道。不然,你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你怎么会说我烦死了,或者说,气死我了呢?
明白了这种浅显的道理,就可知道小乘禅观所说的“觉”,便是指这种知觉和感觉的作用。“观”是指同时有了解自心,观察自心的本能。因此,要达到修止修定的成果。可另作四个程式:一为有觉有观。是初步的禅修境界。二为有觉无观。可能是半昏晦沉没的境界。三为无觉有观。可能是心思出位,浮想纷散的境界。四是无觉无观。达到心境一片清明,也就同朱熹注《大学》“明明德”的解释中,所提出的“虚灵不昧”的境界。其他理学家们,也有叫它是“昭昭灵灵”的。禅师们也有叫它是“历历孤明”的。如果一个人对心性修养,真能达到这种程度,当然是合于“大人之学”的“知止而后有定”的一种标准。但在大乘佛学来讲,即使修养到此程度,也只可以说达到半途,未尽全程。
大家试想,宋儒理学家们,根据《大学》的“自天子以到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要求做皇帝的天子,以及做人臣的的王侯将相,必须要个个具备这样的学问修养,做到“虚灵不昧”,去尽人欲,为天下表率。这岂不是要他们比和尚更和尚,能吗?他们说,尧、舜能的!人人都可为尧、舜,有何不能!真是迂拙空疏到极点。所以使南宋的江山,上下臣工,都在“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中完结了!怪不得高明的汉文帝要说,“请卑之,毋高论”,才能使那些帝王老板们听得进去啊!因为他们的命运机会好,不幸做了帝王,当了老板,但他们的人品,毕竟还是一个平凡的人,甚至比平凡人还要平庸呢!
那么,大乘佛学对于修习止定的说法,又是怎样一个原则呢?那你就要了解玄奘法师翻译的佛学里,不用“有觉有观”的字样,却有更精细的描写,叫“有寻有伺”。寻,譬如灵猫捕鼠,目睛不瞬,四足踞地,首尾一直,等在那里。我用现代语的解释:寻,犹如拿一支手电筒来找东西。伺,犹如千万支电灯光下,照到物件投入光中。所以,初步用“有寻有伺”的心态去捕捉自己此心的一番清静境地。慢慢纯熟了,便到达第二步的“无寻唯伺”的心境。也就是已经不用太费心力,自然可以到达了。最后达到“无寻无伺”的地步,才能使意识清明,心如明镜的境界。
此外,还有配合心理生理作用的喜、乐情况,和“暖”、“顶”、“忍”等身心同步转化的作用,一言难尽。
总之,我们已经用了最大力气,花了很多时间,借用佛学来发挥“知止而后有定”的学问修养的概念。也等于褒扬了朱子学养,他对“虚灵不昧”之功,并非托空妄语,实在有他的见地。不过,不能含混加在《大学》“明明德”的意旨上而已。
十六、宁“静”致远究如何
现在我们要继续研究的,便是“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这两句话中的“静”和“安”的道理了。
如果只从人们的心理意识来讲,一个人如果把心一定下来时,当然便有一种较为宁静的感受。尤其人的生活,每天活在极度的忙碌紧张当中,只要能够得到片刻的宁静,就会觉得是很大的享受。但也不一定,有些人习惯于忙碌紧张的生活,一旦宁静无事下来,反而觉得无比的寂寞,甚至自生悲哀之感。在人群社会中,这种人的比例,比爱好宁静的人,至少超过三分之二以上。那么,只有那些学者、文人、艺术家、科学家、诗人们,才是爱好宁静的啰?!其实不然,这些人的思想意识和情绪变化,也非常忙碌,并无片刻的宁静。只是并不太注重外物的环境,而习惯于一种相似的“定”境之中。有时,忽然撞着一个特别的知觉或感觉,那便是一般人所说的灵感、直觉,甚至叫它是直观。其实,始终还跳不出意识的范围,并非是真正的宁静中来。
■ 重点在“淡泊”上
好了,有人提出问题来了!
他说,诸葛亮的千古名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总算是真正的宁静吧!答案:差不多了!不过,你须要特别注意的,孔明先生这两句话的要点,首先在于“淡泊明志”的“淡泊”上,既然肯淡泊,而又甘于淡泊,甚至享受淡泊,那当然可以“宁静致远”了!一个人淡泊到了如孔子所说的,“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那当然是人生修养达到一种高度的宁静意境。孔明一生的学问修养,就得力在这两句心腹之言,所以隆中决策,已明明知道汉末的局势,必定只有天下三分的可能。但他碰到了穷途无所定止的刘备,要使他在两强之间站起来。又很不幸地碰到一个天下第一号的庸才少主,永远扶不起来的阿斗。无论在当时或后世,如果甘于三分天下,抱着阿斗在蜀中安安稳稳地过一生,你想,他的生平历史,又是一个怎么的描写呢?所以他只有自求死得其所,六出祁(祁 拼音:qí)山,鞠躬尽瘁,正所以表明他的“淡泊明志”的本心而已。
后人说孔明不听魏延出子午谷的提议是他的失策,所以陈寿对他的定评,也说他善于政治,而不善于用兵。殊不知他早已知道尽他一生的时势,只有三分之一的定局。祁山六出,目的只在防卫西蜀,并不在侥幸的进取攻击。我知,敌人也知,而且对手并非弱者。如果出子午谷,胜算并不太高。假使由魏延向这一路线出兵,万一他中途叛变,势必腹背受敌。恐怕一生英名,毁于一旦而不得死所,所以否定这个计划。这是“宁静致远”,正是诸葛亮之所以之为“亮”也。他的用心,唐代诗人杜甫也早已看出来了,所以杜诗赞诸葛亮,便有“志决身歼军务劳”之句。身歼,便是他要以身死国的决心。
■ 动”与“静”的现象
现在我们要书归正传,首先要在科学和哲学的观点上,研究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怎样叫作“静”或“静态”?而且,真正有一个“静”的作用吗?五六十年前,有一位名气很大的先生讲哲学,说,中国文化,就害在“静”字上。而且只知道“守静”、“主敬”、“存诚”,这都是儒家哲学的过错。有人问我,中国文化真的如他所讲的吗?我听了哈哈大笑,怪不得他对哲学搞不通,只浪得虚名而已。
中国文化,基本上,并未在哪里真正说过宇宙是静态的,也没有确认有一个静的作用。例如大家公认为中国文化的群经之首的《易经》,开始便在《乾卦·象辞》上说,“天行健”。怎么叫作“天行健”呢?这是说,这个宇宙天体,它永远在动。“行”字,就是行走运转的道理。至于下一句“君子以自强不息”,那是教人们也要效法天地,永远要自立自强,不要偷懒止息。天地宇宙,如不运转,那么,便如《易经》所说的道理,乾坤息矣!
不但天地宇宙永远是在动中,万有的生命,也永远在动中。所谓的静,只是缓慢的动,或可说是太过快速的动,所以在感觉上叫它是静。其实,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静。例如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这不是很明显可知,所谓的静,是一种生生不已,绵绵不绝,极大快速而却像缓慢的动作而已。譬如物理的真空,并非绝对的没有,它具有压力,也同时存在反压力,它能破一切,也能存在一切,只是人们还没有完全知道如何利用它而已。
地球在宇宙间永远在动,并没有一分一秒停止,但我们在大动中生存习惯了,反而觉得大地好安静。人们在车中、船上、飞机上,可以安静地休息或睡眠,并不会随时觉得车和船在行驶中,或飞机在推进中。当然,如果引用自然科学中的物理、化学,甚至电啊、光啊等等原理,有太多理由和事实说明,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静”。
但是相反的,天地宇宙之间,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动”。所谓“动”和“静”,只是正反、阴阳,一体两面的一种变化规律,在人们的意识、知识上,假名它是“动”是“静”而已。同样的道理,“空”和“有”,也同是这个原则。“生”和“灭”也不例外。
■ 形而上之道的“静”
那么,究竟有没有一个真正的静态呢?答案:有。这是说在心理意识作用上,在物质世界的现象上,都是有的。换言之,说并无一个真正的动和静的分别,是指形而上的道体功能而言。至于在有形有质的后天作用上,动和静,的确是有比量(比较)的不同。
尤其在注重“内明”之学,作心理修养方面,更容易体会到静态,它和起心动念之间,大有差别的不同。其实,也可以说.在心性修养上,它和“止”“定”的境界,是在程度上有深浅的差别而已。
讲到这里,只好用偷巧的办法来作说明,我们心理意识的思潮,连带情绪的波动,正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夹泥沙而俱下,无法制止。历来治水的办法,一是疏导,一是堵防。《大学》所说治心的方法,第一步便是“知止”。所谓“止”的方法,就如治水一样,姑且打了一道堤防,先用智知来制心一处,渐渐分散流量,加以疏导。将此心犹如奔竞的流水,引入渠道以后,归到一个平原湖泊的时候,渐渐变成止水澄波,清风徐来,微波不兴。就是达到了“知止而后有定”的境界了。
但必须要知道,这样的“定”境,只是“内明”自修治心的一种现象,还不是定慧的一种最高境界。然后由“定”到“静”,那便是指“定境”上量和用的不同。静到了与外界隔绝,犹如《书经》记载大舜:“烈风雷雨弗迷。”又如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是山崩地裂,也如不见不闻,只有一个心境的静境存在。但纵使这样,也还是静的一种过程。如由静境再进深入,就可到达没有内境外在的不同,到这里很难说清楚,只好用佛学《楞严经》上的活“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来表达。不过,特别要注意,它所说的“光通达”的光,并非如一般宗教迷信者所解说的,如电光,或是太阳、月亮似的光,或者在头顶上,画一个光圈的光。这里所说的光,是形容词,是智慧成就的光,并非有相的光亮。
■ 千斤之重的“能”字
我们有了前面所讲的理解,然后,再回转来读曾子的《大学》,所谓“定而后能静”的句子,他所用每一个“能”字,都不是只为写文章作介词或语助词而用的!先由“知止”,才能够得“定”。再由“定”了,才能够得“静”。这一直连下来的“能”字,实在是一字千斤之重,不可轻易忽略过去。有些年轻同学,学了几天或几个月的静养功夫,便自吹的太大了!我只好笑说:“你真能,我愧未能。”中国的俗语说得好,你真“能干”!能才干。不能而干,安得不糟且糕哉!
再说,“定”和“静”的差别,只好再借用水作譬喻:我们把流动中的浊水,装到一个容器玻璃杯子里,先让它不再流动了,便似“止”的状态。然后投进一点明矾,渐渐使水质澄清了,便似“定”的状态。等到水里所有混浊的泥沙,完全沉到杯底,水净沙明,玻璃与水,内外通明一色,便似“静”境的类比了。好了!听了不要用心去求静;一有用心,“君心正闹在”,早已不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