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1日，我恰好有事情到了玉林市。稍关注中国民俗的人会记得，这天正好是今年夏至。说起来，这也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虽然每年一次，但年年都有，连节日都不怎么算，只不过是古人划分时间段的一种方法而已。玉林是广西东南部一个普通的华南小城，我出生在玉林市辖的一个县，严格来说玉林也可以称为我的故乡。但因为我没有什么成就和名气，我的故乡玉林市，也就没有因为我而出名。但尴尬的是，我不能让家乡扬名，倒是狗让家乡大大扬名。前几年，不知怎么的，简直是凭空而降，玉林多了个夏至狗肉节，真是一时暴得大名，而且名传中外。
说这个节日是凭空而降，是因为以前玉林是没有这个节日的。甚至于现在有没有，都很难说。官方是一口咬定从来没有这么一个节日的，民间也很踌蹰，到底祖上有过这个节没有。但外面的人，尤其标榜自己爱狗的人，则一口咬定玉林有个狗肉节，而且每年夏至都成群结伙前来，名义上救狗，实际上助兴——再傻的人都看明白了，如果没有爱狗人士的折腾，玉林人在夏至吃点狗肉只是小规模小概率的事情，但经此广而告之，反而真的刺激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节日。
关于现在玉林狗肉节的由来，我知之甚详。1997年，我在玉林工作，有位经常来往的吕姓朋友，朋友们叫他浑球，是经营餐饮的。1990年代的玉林餐饮界，不知道这位老兄的人可能没有。浑球真是一个天生搞餐饮的料，点子非常多，玉林很多大牌馆子都请他主理打，他自己也开过不少场子。其中一处大排档，从1990年代中期至今仍健在，虽有个非常讲究风水的名字，但连我都不记得了。可要说外号“公社食堂”，恐怕没有人不知道。这家开在东环路的大排档，店里尽是粗绌的装潢，木桌子木条凳，饭碗、菜碗都是粗陶大碗，开张那几年是每个菜十块钱，不管荤素，饭粥凭添，生意是非常红火，常常把场子摆到店外人行道上。
浑球脑子甚活，一天到晚总有不少歪点子。1997年，香港回归那年，当年夏至那天，我一早下了乡，老吕呼了我一天。当时手机话费是一分钟四毛钱，我还不太舍得回复，他却坚持不舍地呼我，不知道花了多少个四毛钱。下午时回复了他，叫我晚上一定要到他店里吃狗肉。问其原因，说是策划了一个荔枝狗肉节，今天亮相。我回城到他店里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店里店外乱七八糟。这小子看到我，赶忙招呼清理出一块地方，摆了个小桌，架上个炭炉，坐上一小锅狗肉，拎来一瓶酒。看得出来，虽然忙乎了一整天，他仍然神采奕奕，告诉我已经翻了四次台，狗肉、荔枝和其他酒菜全部卖完，只给我留下了这一点，吃完了也没有加了。
浑球此人，老家是下林下辖陆川县的，父亲是老干部，他在玉林出生，并不算纯粹的正种玉林人（我们所指的玉林人是原玉林县、县级玉林市，今玉州区一带的土著）。聊起这个节日的由来，他告诉我，玉林乡下有些地方有夏至吃狗肉的说法，夏至为至阳之日，一阴初生，这一天热补一轮，可以固补阳气。冬至至夏至是人体内阳气渐生的时候，到夏至日阳气最足。但阳易浮于表，人体若受寒，寒气会因体表阳气太盛而束困于脏腑深处不得外逸，造成内伤，所以中医养生讲究冬吃萝卜夏吃姜。狗肉大热，配着同样热性极的荔枝和高度米酒，激发阳气宣散，让体内的寒气散发出来，对以后秋冬日子会有好处。
对浑球的这个说法，我是抱有疑问的。这小子做事，历来习惯于把事情做出来后，再建设理论依据。而且，他再聪明，也绝没学过医，编不出这套像模像样的理论来，只能说得了高人指点。从逻辑上，我更倾向于这样分析：说是有些地方有这习俗，可能不假，但绝对规模、范围非常小。因为玉林天气潮湿燠热，夏天太阳下山后气温都三十几度，坐着不动也会出一身没腻腻的汗。狗肉大热，天下人都知道，再爱吃狗肉，在这大热天里围着炉子，怕是不会太享受。玉林夏季一直流行的普通菜式是白切，把家禽、家畜及其下水煮熟后切片装盘，蘸调料吃，或者是清蒸、白灼，都是取其清淡时鲜之意，炖狗肉这种重口味，不会很受欢迎。广西狗肉真正做得好而且出名的，是桂林灵川县的稻香狗、柳州和宜州一带的脆皮狗，合浦县的狗肉汤锅，事实上后来在所谓“玉林狗肉节”上大出风头的狗肉，打的招牌是“脆皮狗”，这是柳州和宜州一带的吃法，玉林本地原来吃狗肉，就只是炖狗肉汤。
另外，浑球捣鼓的荔枝狗肉节出台前，荔枝虽是岭南佳果，但那时候在整个玉林的大规模种植还不多。当地的荔枝，多是那种十几米高的老树，一棵产几百斤，这些老树往往种植多年才挂果，一挂果就几十年上百年。从1990年代开始，才大量发展那种低矮的荔枝品种，种下三两年，树比人头高不了多少，就开始挂果了，而且是集中连片种大面积在田里，不像老荔枝树，只在村头街角稀疏地种几棵。也就是说，就算是荔枝产地，1990年代，在玉林荔枝仍是一种名贵水果，寻常人家买荔枝，是要下点决心的。这种消费水平，不足于支撑一个荔枝狗肉节。
但不管怎么说，1997年浑球独家炮制一个荔枝狗肉节，获利非常丰厚，以至于第二年开始，全玉林城但有条件的大小饭店，也打出了“夏至荔枝狗”的招牌。人们本来无所事事，没有什么节日，也要吃个饭找个热闹。有了这个体面由头，由不得不把这个借口好好用足，提前几天相约，订个台，到日子亲朋好友聚一聚，以荔枝狗肉也以夏至的名义。
可就算这样，这仍然只是一个聚饮的借口。爱吃狗肉的，或借这个名目约人的，到了这天找个店痛吃一餐。而不会像其他节日，端午、鬼节要*鸭，过年*鸡，家家户户如此，无一家免俗。所谓荔枝狗肉节，也多是到街上馆子里吃一顿。后来因为馆子里生意好了，而且收费也贵，有人就买狗肉回家做，但绝对很少人在家*条狗来过这个节。我知道的，倒是有些小企业的老板，在工厂或工地*狗，宴请朋友，慰劳员工，这也明显是个加菜的由头而已。
2014年以来，玉林这一“传统节日”被舆论放大，各地的受狗者闻风扑来，展开护狗运动，并放出很多说法，说玉林夏至一天*一万多条狗，或者说玉林的狗肉是*宠物狗，是毒死的，是偷抢的，带传染病的。好戏接二连三地演，有假和尚到狗肉摊前做法事，有老太太宣扬自己爱狗之心拼命抢购狗，却被曝出运狗走的路上死伤过半，回家后还依靠这些病狗发了大财。爱狗人士那种上店欺门砸摊子坏人生意的事情，就不具有一点爱的特征，完全是一种歇斯底里。但不管爱狗人士的嘴脸如何一桩一桩被揭出，仍阻挡不了他们年复一年地来玉林折腾一番。
但吃狗肉也突然就成了贬义词，千夫共指（千夫之外，可能正在愉快地享受狗肉美味），搞得地方政府很紧张，每年都要想办法声明本地没搞过这个节。每逢此时，机关干部甚至国企员工，一概不许在街上吃狗肉。但吃瓜群众依然不依不饶，坚持认为是地方为招商引资、发展旅游而有意为之。天大的笑话在这里，一个地方政权施政如何，本地民众说了不算，要全国全球那些各怀目的的人不三不四地来评价，情状是真够狼狈的，但这狼狈竟然只是个别打着爱狗的名义整的。
在此，我的立场既不站在爱狗人士这边，也不站在爱狗肉人士这边。这个延绵数年的事情，其实说明了一个浅显道理，没有势力可以凭空压迫众人。我记得，1980年代开始，货车不准进城，当时连小县城，实在要运货的货车都是半夜悄悄的进城，但今天哪怕大城市大货车尤其是装泥的车，一天到晚不分时候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跑。同是1990年代，又宣布城市道路禁鸣喇叭，我们单位司机还怕自己一时手顺按喇叭按抓现行，把喇叭线都剪了，但今天街上大车小车有哪加不敲喇叭的？后来说不准用一次性塑料袋，现在你到菜市里买菜，要多少塑料袋都免费提供，只有超市、商场里不再免费提供，但出几毛钱仍可以买到塑料袋，大的超市、商场每年卖塑料袋就能挣几千万。前几年说娱乐场所营业不许超过午夜两点，倒是吓了歌厅夜总会老板一小跳，现在放心吧，你乐到天亮也没人管。
说这些干吗呢？这都是立了法或者规的，犹且推行不了，因为立法立规者就没有考虑到可行性。菜市里买块猪肉，你不提供塑料袋，他用手抓着走呀？没塑料袋前，是用稻草或竹条系猪肉的，现在你去找找看。所谓狗肉节也一样，强压众人的事情哪怕立法立规都约束不了，何况至今没有一条法规敢于无耻地禁人吃狗肉。光靠一群好事者的表演，太不自量力了。
说起来，中国吃狗肉的地方多了，古往今来关于吃狗肉的典故也多了，东北朝鲜族的狗肉全世界有名，江苏徐州的狗肉名气也比玉林的大。1980年代几乎大部分中国人都看过的武侠电影《少林寺》，更是有李连杰先生偷狗烤肉，请一堆和尚分享的盛事，没见谁看了电影跺脚骂李连杰没教养甚至去堵他家门的。吃不吃狗肉，每个人可以有不同选择权利，但不能用你的权利来侵犯我的权利。如同自由的边界，你有爱狗、不吃狗肉的自由，我有吃狗肉的权利，你的自由不能建立在侵犯我权利的基础上，我也不能强硬要求你吃狗肉，你更不能砸我的狗肉锅——这明显已经演化成一个社会学层面的事情了。中东那么动荡，为什么真正爱好和平的人士不会像中国爱狗人士那样，跑去以色列、美军军营耍流氓呢？功夫在诗外，围绕着吃狗肉的论争，并不在于狗该不该被吃，而在于爱狗的人和吃狗肉的人之间的权利冲突。既然如此，网上有句话我认为说到骨子里去了，“我和你一样爱狗，你爱的是活的，我爱的是熟的。”至于我本人，也是不太受得了狗肉之热的，顶多吃几块，但见谁我都赞扬狗肉。不是我跟狗有天然的仇恨，而是在这世事纷争中，我必须牢牢守住一个立场：吃狗肉是我的权利，我可以不吃，但我绝不容忍别人侵犯我的权利。
事实上，虽有说法玉林人因为舆论压迫反而抱起过起狗肉节的高潮，但这也是一个强加的说法。谁高兴吃块狗肉，旁边还围着一堆不三不四的人在扯皮？现在是这样，在南宁、柳州等城市，到了夏至这天，想吃狗肉，也会用一用这个噱头，呼朋唤友搞一餐。而在玉林，很多人不能到馆子吃，也实在没有动力买狗肉回家来过这个节，若是别人家里邀请，去吃一回是可以的；若无人请，不吃狗肉也并非过不了夏至。但玉林的餐馆就那么多，有狗肉卖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说玉林人有多能吃狗肉，怕是说不完整。
我这回到玉林，当地朋友当然叫喳喳说要请我吃夏至狗肉。席定郊区一个漂亮的农家乐小园子，当晚的菜，只有两斤狗肉，还没吃完。荔枝倒是带来了几十斤，大家剥着吃了大半，但不是正宗的荔枝狗肉节的吃法——曾看过好事之徒在网上编造他怎么亲临玉林荔枝狗肉节的，说是干锅狗肉里放大量的荔枝一起炖。浑球先生发明的原始吃法是这样的，用高度米酒——最好是五十三度的桂林三花酒——泡入几棵剥皮去核的鲜荔枝，喝完酒后，荔枝满是酒味，一点吃头都没有，一般是扔了。但这个吃法，是所谓荔枝狗肉节的正宗吃法，而不是狗肉炖荔枝。这晚上，我们连这道手续都省了，我因为服药不能喝酒，其余只有一个人喝白酒，带去的一件白酒，就他倒了半瓶泡了几颗荔枝，别的人都是喝冻啤酒。这天气，喝冻啤酒真的很爽呀。期间，我走出去溜达了一圈，大厅里大多数桌子上也有狗肉，但大多和我们一样，充其量是个点缀，一点点。我接了个电话，回说我在玉林，对方猛然问道，去过狗肉节呀？我皱了皱眉，严肃地告诉他，顶多算是玉林夏至文化节，起码有大半玉林人今天没吃狗肉。澎湃新闻当天发了一条今日头条的微头条，有三百多万人阅读，里面也只是说爱狗者当天在玉林贴了不少标语，九张图片没一张是关于玉林人的反应的。这充分说明，这场闹剧，正在惭惭变成爱狗者的独角戏。我们的菜，是在狗肉的陪伴下，点了一条名贵的清蒸鱼，一份水煮牛肉，一份烤牛排，一份福绵鸭，一锅老洋鸭汤，玉林老乡知道，这些菜才是平日应酬时的主角。
所谓狗肉节，其演变成今天这样一个局面，上升到了人的权利的高度，恐怕不是始作俑者浑球先生所能料到的。这小子本世纪初就把生意做到了南宁，在我家附近一个新小区号下了好几个铺面，还是开大排档，卖大众餐饮，而且很成功，连我的朋友被带去后，自己也带着人去。后来他把那几间店面转让出去，还挣了几十万转让费。开着大排档，他同时做起了酒的生意，代理了几个名酒的销售，一举发家，现在已经离开南宁，成为香港居民，在珠海买了栋别墅定居。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间的纷争，大多是由商人引起的，包括今天地球各地连绵不绝的战火。
这条鱼的价钱，顶过四斤狗肉
玉林老乡知道，有时候一锅洋鸭汤加个青菜，就可以请一桌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