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宋时期,引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典故的,有两人,一个是姜夔,一个是辛弃疾。
其中,辛弃疾的作品是《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所写的,乃是家仇国恨,感叹身世,用意和庾信的《枯树赋》差不多。
而姜夔所写的,是《长亭怨慢·渐吹尽》: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翦离愁千缕。
姜夔写的虽是离愁别绪,但是却一反常态,在人们别离的时刻,柳树所表现出来的,居然是“青青如此”,仿佛很高兴似的,一点也不应景,并不和人类“共情”。
这里就有点像是我们上文所描述的第二种解读:十围之粗的柳树,其实并不是和主人一样衰老,而是愈长愈壮硕,给人以极大的反差。况且,在这基础上,柳树所反映出来的“青青如此”状态,却是像在人眼前炫耀似的,讽刺人类的遭遇,这也忒无情了。
其实姜夔以树之“无情”反衬人之“有情”的写法,在唐朝李商隐的诗句里就出现过了: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这种运用反差方法来衬托人的伤感,其实是要比以柳树的枯槁来说明韶华易逝、容颜易老更高明的,因为反差能带给人更强烈的画面感。
所以说,到了姜夔的《长亭怨慢·渐吹尽》,“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文学梗开始越写越“高级”了,它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解读,让人耳目一新。
04 白先勇:“树”既是枯槁了,同时也更旺盛了
白先勇(左)和好友王国祥(右)合照
白先勇是白崇禧之子,是美籍华人作家,属于现代人。到了白先勇的年代,“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典故,可以说是在一千余年的文学发展中,已经被用烂俗了。无论是说树木枯槁形同他的主人,还是说树木的茂密和主人的容貌形成巨大反差,这两种解读都已经数见不鲜。
但是,白先勇的散文《树犹如此》却让我们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而且读来几欲感动堕泪。
白先勇写这篇回忆散文的时候,已经到了62岁的年纪。文章描述的是,白先勇到了美国的巴塞罗那道九百四十号定居,而当时老友王国祥也在美国做物理研究。在老友王国祥的帮忙下,白先勇于庭前院子里种下了许多绿植,当中有茶树,还有三棵意大利柏树。
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断断续续的,将所要种植的植物布置好。王国祥是浙江人,自小吃惯了海鲜,善于蒸煮螃蟹,于是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就蒸煮螃蟹当晚餐,“那个暑假,我和王国祥起码饕掉数打石头蟹”。
可是院里的意大利柏树种植没多久,最中间的那一棵就开始枯萎了,最后变成了“槁木一柱”,无奈之下,白先勇只得把它砍掉了。这似乎成了一个凶兆。
因为从那时开始,老友王国祥旧病复发,那是非常罕见的“再生不良性”贫血,在当时算是绝症。白先勇为了帮助老友治病,当地的医院都不知道给跑了多少遍,可是王国祥却一天天衰弱下来了。
最终,白先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祖国大陆来寻求良医。他找了很多很多方子,可是最终也没能挽救老友的性命。王国祥,这位从中学时代就开始相识、相知的好友,最终还是逃不过病魔的困扰,离他而去了。
这些年,白先勇为了照顾自己的老友,很少回到巴塞罗那道的家。老友离去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家,发现“园中缺乏照料,全体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恹恹,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废园一座”。白先勇花了一两年工夫,“费尽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