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手札(下)
堀木与我谁也看不上谁却又彼此往来,共同变得愈加无聊。倘若这就是世间所谓的“友谊”,那么我跟堀木无疑算是朋友。
仰仗着京桥酒吧那个女掌柜的侠义之心(女人的侠义之心,这是一个怪异的措辞。但根据我的经验,至少在都市男女中,女人会比男人拥有更多的侠义之心。男人大多畏首畏尾,虚张声势,并且很吝啬),我终于把香烟铺的良子变成了自己实质上的妻子。之后,我们俩便于筑地[ 筑地:意思为填海所造的土地,通常填海造地的地方都取这个名字。]靠近隈田川附近一栋小小的二层木造公寓里,租下了一楼的一个房间。我戒了酒,全身心地投入到算是已成为我的职业的漫画创作中。晚饭后,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回来时则去咖啡店坐坐,或是买盆花。然而,最令我感到快乐的是聆听我的小新娘说话,凝视她的一颦一笑—这个真心信赖我的女孩。或许,我也能渐渐变得像个人类,不必再以悲惨的死亡为终结。就在这甜蜜的想法开始一点点温暖我的心房之际,堀木出现在了我面前。
“哟,色魔,咦?好像变得有些通晓人情世故了。今天,我可是作为高圆寺女士的使者过来的。”他说到一半突然压低了声音,向正在厨房准备茶水的良子努了努嘴,问道:“没关系吗?”
“不打紧,你说吧。”我平静地回答。
实际上,良子可谓是信赖的天才。不要说我跟京桥酒吧女掌柜的关系,即便我告诉了她在镰仓发生的事,她也毫不怀疑我跟常子的关系。那并不是说我很会撒谎,我有时候也会很直截了当地说话,良子却似乎只把它们当作玩笑。
“你还真是没变,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让我转告你偶尔也去那儿玩玩。”
我刚开始忘记,怪鸟就振翅飞来,用它锐利的喙啄开记忆的伤口。顷刻间,那些羞耻与罪恶的过往都清晰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惊恐到想大声喊叫,再也无法安坐。
“去喝一杯吧。”我说。
“好。”堀木说。
我与堀木,我们两人的身形很像。有时候甚至会令人觉得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当然,这仅限于两人到处晃荡着喝廉价酒的时候。总之,只要我们俩一见面,顷刻就变成形状相同、毛色无异的两条狗,在落雪的街巷中四处奔走。
那天以后,我跟堀木重温旧谊,一起去了京桥的小酒吧。最后,两条喝得烂醉如泥的狗还造访了高圆寺静子的公寓,甚至在那儿过了一夜才回家。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一个闷热难耐的夏夜,堀木在日暮时分穿着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的住处。他说,他今天出于一些必要之需,把夏天的西装典当了,但这个事情要是被老母亲知道可不得了,就想现在立马赎出来,所以要问我借点钱。但不巧的是,我眼下手头上也没有钱,就按照一贯的做法,吩咐良子拿她的衣服到当铺去换钱。借给堀木之后还剩了几个钱,我就又让良子去买了烧酒。爬上屋顶,自隈田川飘过来的微风带着脏水沟的臭味,吹拂着我们。我们举办了一个略嫌脏污的纳凉之宴。
那时,我们开始玩一种关于悲剧名词、喜剧名词的猜谜比赛。这是我发明出来的游戏,所有的名词都有男性名词、女性名词、中性名词之类的分别,那么与此同时,也该有悲剧名词、喜剧名词之分才对。比如说,汽船、火车都属于悲剧名词,而市营电车与巴士则皆为喜剧名词。不懂其中缘由之人根本没资格谈艺术。一个剧作家若在喜剧中混入了一个悲剧名词,那么这个剧作家就此“落第”,悲剧的情况同样如此。
“准备好了吗?香烟是?”我问道。
“悲剧。”堀木立刻回答道。
“药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剧。”
“是这样吗?可还有荷尔蒙针剂呢。”
“不,绝对是悲剧,你说,首先针本身难道不就是一个巨大的悲剧吗?”
“好,那就算我输了。但是,你听我说,药品跟医生可都是出乎意料的喜剧哦,那么死呢?”
“喜剧。牧师与和尚也同样是喜剧名词。”
“好极了,那么生就是悲剧了吧?”
“不对,那也是喜剧。”
“哎呀,这样的话就什么都变成喜剧了。那么再问一个,漫画家呢,你不会说这也是喜剧吧?”
“悲剧,悲剧,大悲剧名词!”
“什么呀,你才是大悲剧呢。”
一旦演变成这样拙劣的玩笑,游戏就很无趣了。但是我们却得意非凡,认为它是全世界沙...
那时候,我还发明了一个跟这个相像的游戏。那便是反义词猜谜游戏。例如,黑的反义词是白,但白的反义词是红,红的反义词才是黑。
“花的反义词是什么?”
听了我的问题,堀木歪着嘴思考道:“嗯……因为有一家餐馆叫花月,所以是月。”
“不,那可不是反义词,倒不如说是同义词,星星跟堇菜[ 堇菜:天上之星与地上之堇,意指爱与热情。是明治时期浪漫主义明星派诗人的口号。]不也是同义词吗,不是反义词。”
“我懂了,那花的反义词就是蜜蜂。”
“蜜蜂?”
“牡丹上和……蚂蚁?”
“什么嘛,那是画题,可不能让你蒙混过关。”
“我知道了!丛云掩花……”
“是丛云掩月[ 丛云掩月:与下面的“风凌花落”形成对句,比喻好事多磨。]才对吧。”
“有了,有了,风凌花落,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不好,这不是浪花调[ 浪花调:日本的一种大众曲艺。三弦伴奏,由一个演员以通俗易懂的曲调说唱故事。]里的句子吗?老底都露出来啦。”
“哎呀,那就琵琶。”
“这更不行,花的反义词,应该是把最不像花的东西举出来。”
“那就,那个……等等,女人吗?”
“顺带问你,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内脏。”
“你还真是对诗一窍不通呢,那内脏的反义词是什么?”
“牛奶。”
“这个还过得去。那以这个思路再来一个,羞耻的反义词是什么?”
“无耻,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堀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我们两人都渐渐笑不出来了。烧酒醉后特有的阴郁心情开始侵蚀我们,犹如玻璃碎片充满了脑际。
“别狂妄了,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没被抓进去过。”
我吃了一惊。在堀木心中,其实并未真正把我当作一个人,而只把我视为一个自*未遂、不知羞耻的愚蠢怪物,也就是所谓的“行尸走肉”。于是,他为了自己的快乐,尽情地利用我。我们之间的交情仅此而已。如此一想,心情自然不会好。但转念又想,堀木这样看待我,却也是合乎情理的,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资格做人的孩子,所以现在被堀木蔑视也是理所当然。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可是很难的哦。”我装出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问道。
“法律。”
堀木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不禁抬头看向他。附近高楼明明灭灭的红色霓虹灯打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如魔鬼刑警一般充满威严。我完全怔住了。
“喂,罪的反义词不是那样的东西吧!”
罪的反义词居然是法律!但是,或许世间所有人都想得如此简单,并心无旁骛地生活着。他们以为罪恶只在没有刑警的地方蠢蠢欲动吗?
“不然是什么?神吗?总觉得你身上有股耶稣信徒的味道,倒人胃口。”
“别这样轻易下结论啊。我们俩再想想吧,这题目难道不是很有趣吗?感觉可以凭一个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了解他的一切。”
“怎么可能……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这样的人。”
“别开玩笑了。善是恶的反义词,却不是罪的反义词。”
“恶与罪有区别吗?”
“我认为有区别。善恶的概念是人类创造的。是人类擅自创造出来的道德用语。”
“你真是啰唆,那就,还是神吧。神,神,什么都是神就不会错了。肚子饿了啊。”
“良子正在楼下煮蚕豆呢。”
“太好了,我最喜欢吃蚕豆了。”堀木双手垫于脑后,很随意地仰面躺下了。
“你好像对罪完全没有兴趣。”
“那是当然,我可不像你,我不是罪人。虽然浪荡不羁,但我不会害女人送命,谋她们的钱财。”
我没有害死女人,也没有谋她们的钱财。我心中响起了微弱却奋力的抗议之声,一转念,却又觉得都是自己不好。我就是这么个癖性。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跟人家毫不客气地争论。烧酒阴郁的醉意正使心情越来越糟,我竭力克制住,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是,唯独被关入牢房这件事不算罪。我总觉得只要明白了罪的反义词,就能弄清罪的实质。神……救赎……爱……光,可神的话有撒旦这个反义词,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的反义词是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后悔,罪与忏悔,罪与……啊,全都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 日语中“罪”的发音反过来念就是“蜜”的发音。]呀。蜜一般的甜。我要饿死了,快拿点东西来让我吃吧。”
“你自己去拿!”
我可以说是发出了有生以来最为猛烈的愤怒之声。
“好,那我就去下面跟良子一起犯罪。与其跟你口头争论,不如实地调查。罪恶的反义词是蜜豆,不,是蚕豆。”他已经醉到口齿不清了。
“随你便,你快给我走!”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些是同义词吧。”堀木满嘴胡言乱语地站了起来。
《罪与罚》[ 《罪与罚》: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小说。着重刻画主人公犯罪后的心理变化,揭示俄国下层人民的苦难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于1821年,卒于1881年,俄国著名作家。代表作品有《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猛然,一记灵光在我脑海的一隅疾掠而过。倘若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不是把罪与罚作为同义词,而是作为反义词放在一起的呢?罪与罚,毫无共通之处,水火不容。将罪与罚视作反义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笔下的水藻、腐臭的池塘、乱麻深处的……啊,我有点明白了,不,还……一系列念头如走马灯般在我脑海中瞬息万变,不断旋转。就在这时—
“喂,不得了的蚕豆,快来!”堀木神色慌张,连声音都变了。
我还以为他已经踉踉跄跄地走远了,没想到又折回来了。
“怎么了?”
气氛陡然变得异常紧张。我们两人从屋顶下到二楼,在从二楼下到楼下房间途中,堀木突然站住,用手指着那边悄声说:“快看!”
我房间的小窗敞开着,从那里可以看到屋内的景象。灯光之下,有两只动物正做着什么。
我顿时一阵晕眩。这也是人类的模样,这也是人类的模样。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伴随着剧烈的呼吸,我在心中喃喃自语。甚至忘记了去把良子救出来,只是在楼梯上呆呆伫立着。
堀木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我却独自逃命似的上了屋顶,就地躺下,仰望泫然欲泣的夏日夜空。那一刻,袭上我心头的情感不是厌恶,也不是悲伤,而是凶猛异常的恐惧。并且,那不是面对墓地幽灵的恐惧,而更像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遭逢白衣神明时所感受到的,来自远古的蛮荒而不由分说的恐惧。我的白发,就是从那天夜里开始出现的。终于,我失去了所有的自信;终于,我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怀疑的深渊。人世间一切的期待、喜悦、共鸣都永远地离我而去了。那是我一生中具有分水岭意义的事件。我被人迎面砍中眉间,从此以后,无论跟任何人接触,那个伤口都会隐隐作痛。
“我很同情你,不过,这事之后,你也多少会明白点吧。我再也不会来你这儿了。简直是地狱……但是,良子,你还是原谅她吧。毕竟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像样的家伙。我走了啊。”
堀木不是笨蛋,他不会在尴尬的场合长久地停留。
我直起身,独自喝酒。喝着喝着忍不住放声大哭,泪水怎么都流不完。
不知何时,良子已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怔怔地站在了我身后。
“因为他说什么都不会做的……”
“够了,什么都别说了,你是不懂得去怀疑别人的。坐吧,吃蚕豆。”
我们并排而坐吃着蚕豆。啊,信赖有罪吗?那个男人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商人,三十岁左右,个子矮小,每次请我画画,给的钱都少得可怜,却总爱摆出一副臭架子。
后来,他就再也没来过。不知为何,比起对那个商人的憎恨,我对堀木的憎恨与愤怒更甚。那个没有在最初发现时大声咳嗽而是回身上楼来通知我的堀木。无眠之夜,那些憎恨与愤怒就在我心中卷起惊涛骇浪,令我*不已。
没有什么原谅,也没有什么不原谅。良子是信赖的天才,不懂得去怀疑他人。然而,悲剧却从中而来。
敢问神明,信赖有罪吗?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比起良子的身体被玷污,良子的信赖被玷污才是令我痛不欲生的苦恼根源。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卑鄙又胆怯、每日看人脸色、信任能力已千疮百孔的人来说,良子无垢的信赖之心才真如青叶瀑布那样清新可人。然而一夜之间,它就化为了黄色的污水。看吧,自那一夜之后,良子对我的一颦一笑都带着小心翼翼。
“喂。”听到我这样叫她之后,她总是微微一颤,不知该把视线放到何处。不管我怎么逗她笑,怎么装疯卖傻,她都是一副坐立不安、战战兢兢的样子,对我说话时也满口敬语。
究竟,无垢的信赖之心是罪恶的源泉吗?
我找了很多描写妻子被侵犯的小说来看。然而,没有一个人遭到的侵犯比良子更为悲惨。这根本无法写成故事。但凡那个矮小的商人与良子之间有那么点类似爱恋的情感,或许我反倒可以释怀。但是那个夏夜,良子只是轻信了他,仅此而已。为此,我被迎面砍中眉间,声音嘶哑,少年白头。而良子,也一生惶恐,永无安宁。大多数小说都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行为”上,可这对我而言,却并非最痛苦的问题。我甚至觉得,原谅抑或不原谅,或许拥有此项权利的丈夫才是幸运的,倘若觉得怎么都无法原谅,那也无须大吵大闹,干脆与现在的妻子离婚,另娶新妻即可;要是无法做到,那就忍气吞声地原谅她。无论如何,单凭丈夫的心意,一切都可以解决。换言之,这种事情对丈夫而言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这“打击”却与无休无止拍回岸边的浪涛不同,那是有权利的丈夫根据自己的愤怒程度终究可以解决的问题。可我俩的情况却是:丈夫没有丝毫权利,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哪里还谈得上愤怒,根本说不出半句指责之辞;而妻子呢,则是因为她所拥有的珍贵美德而被侵犯。并且,那个美德曾是丈夫所向往的,那是可爱到无可救药的无垢的信赖。
无垢的信赖有罪吗?
这美德曾是我唯一的希望。而现在,我却开始怀疑它。一切都变得难以理解,我唯有寻求酒精的安慰。我变得面目可憎,烧酒从早喝到晚,牙齿脱落得残缺不全,画的漫画也近似于淫画。不,坦白地说,那时我已经在偷偷地贩卖春宫图的临摹品了。因为我需要钱买酒。良子总是不敢看我,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一看到她这样我就不禁怀疑,这家伙难道完全不知戒备为何物吗?莫非与那个商人不止发生过一次?那,跟堀木呢?又或者是跟自己不认识的人?可我终究没有勇气下定决心去问个明白,只是被一贯的不安与恐惧折磨得满地打滚。喝了烧酒,借着醉意也只敢战战兢兢而又卑屈地做些类似诱导审问的尝试。内心时喜时忧,犹如翻江倒海,表面上却是装疯卖傻,继而给予良子地狱般令人作呕的爱抚,然后呼呼大睡。
那年的年末,我深夜烂醉如泥地回来,想喝杯糖水,可良子像是已经入睡了。于是,我就去厨房找糖罐,打开一看,里面一点糖都没有,倒是放着一个细长的黑色纸盒。我无意中拿起来,一看贴在上面的标签,不禁愕然。那标签已被人用指甲抠掉了一大半,但印有英文字母的部分还残留着,上面清楚地写着:DIAL。
地阿尔。我那时整日酗酒,并没在用安眠药,但失眠症是我的宿疾,所以对于安眠药我大抵门清。这样的一盒地阿尔,足以要了人的命。盒子尚未开封,但良子一定是有所想才将它藏在这里,并且从被抠掉了一半的标签来看,她无疑是想瞒着我。可怜的良子,她因为不懂英文,以为用指甲抠掉一半标签就不会败露了(你并没有罪)。
我悄无声息地在杯子里倒满水,慢慢拆开盒子,一口气把所有的药都倒入了口中,接着镇静地喝干杯子里的水,关灯,就寝。
听说,我如死去一般睡了三天三夜。医生将这视作过失性自*,并没有报警。据说,我醒后的第一句呓语是:“我要回家。”家,是指哪里,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我说完后,泪流满面。
渐渐地雾气消散,一看,枕边坐着一脸不悦的比目鱼。
“之前也是年末的时候,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他还总是瞅准年末干这种事,我这条老命都要没喽。”
听比目鱼抱怨的是京桥酒吧的女掌柜。
“女掌柜。”我唤道。
“嗯,怎么了?你醒了?”女掌柜躬下身问我,她的笑脸就在我的正上方。
我扑簌簌地滚下大颗泪珠,说了句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让我跟良子分手吧。”
女掌柜直起身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在这之后,我又说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荒唐话,简直不知该用滑稽还是愚蠢来形容。
“我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
“哈哈哈!”比目鱼最先哄然大笑,接着女掌柜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最后连我也流着泪羞得满面通红,露出一丝苦笑。
“嗯,这样才好,”比目鱼笑个不停,“去到没有女人的地方才好,有女人的地方总归是不行的。没有女人的地方……真是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我这愚蠢的呓语,后来竟以非常凄惨的方式成真了。
良子似乎以为我是代她服毒,因而面对我时比之前更加惶恐不安,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笑,也几乎不开口说话了,屋子里的气氛沉闷无比。于是,我就跑到外面,照旧大喝特喝廉价酒。但因为地阿尔事件,我的身体更加瘦弱了,手脚无力,画漫画时也经常无法集中注意力。我一咬牙,用比目鱼之前来探望我时留下的钱(比目鱼就好像那是他自己出的钱似的说:“这是涩田的一点心意。”可是我知道,这是故乡的哥哥们给的。当时的我,已经跟刚逃离比目鱼家时的我不一样了,对于比目鱼装模作样的表演,虽然不甚明了,但已可以一眼看穿。我也狡猾地佯装不知,“真挚”地向比目鱼表达了谢意。但是,比目鱼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如此复杂呢?我似懂非懂,只觉莫名其妙),独自去了南伊豆温泉乡。然而,我生性无福享受这悠闲的温泉之旅,一想到良子我便感到无限落寞,哪里还静得下心从旅馆房间眺望远山。我既没有换上缊袍[ 缊袍:和式棉袍,厚厚地絮着棉花的广袖和服,也用作睡衣。],也没有泡温泉,而是冲出旅馆,钻进了一家略显肮脏的酒馆,猛灌烧酒。最后回到东京时,我的身体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糟了。
那是东京大雪纷飞的一个夜晚,我醉醺醺地走在银座背面的小巷,轻声地反复哼唱着:“这里离故乡百里远,这里离故乡百里远……”同时用鞋尖猛踢着堆积起来的落雪。猝然间我吐出一口温热的东西,那是我最初的咯血。大雪之上,蓦地出现了一面落日之旗。我在地上蹲了半晌,之后,我双手捧起没有弄脏的雪,在脸上擦了擦。我哭了。
这里是何方的小路?
这里是何方的小路?
远方传来女童哀婉的歌声,若有若无,恍若幻听。多么不幸啊。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不幸之人。不,说几乎都是不幸之人也不为过。但他们的不幸是可以向所谓的世人进行堂堂正正的抗议的,而世人也能很容易地理解并同情他们的抗议。可我的不幸却完全源于自己的罪恶,无从向任何人抗议。哪怕我只吞吞吐吐地说一句像是抗议的话,不光是比目鱼,整个世间的人肯定都会惊得目瞪口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到底是人们常说的“任性放肆”呢,还是与之相反,太过懦弱呢?我自己都不明白。总之,我是一个罪恶的集合体,只会不断陷入不幸,没有任何措施可以防范和阻止。
我站起来,思忖着总该先吃点什么药,就走进了附近的一家药店。与那里的老板娘刚一照面,瞬间,老板娘就好像被闪光灯闪了一下似的抬头张目,呆立不动。但是,她那睁大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并非惊愕或厌恶之色,而是近乎求救的倾慕之情。啊,她一定也是个不幸的人,因为不幸的人对他人的不幸亦很敏感。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猛然注意到那个老板娘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站立着的。虽然我抑制住自己想要朝她跑去的冲动,却还是在与她的对视中落了泪。随后,老板娘那双大眼中也扑簌簌地流出了泪水。
仅此而已。我无言地走出药店,踉踉跄跄地回到公寓,让良子冲了一杯盐水喝下去,就默默睡下了。第二天,我谎称有些感冒,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那隐秘的咯血所带来的不安,就起身去了那家药店。这次我面带笑容,无所隐瞒地告诉了老板娘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向她咨询该怎么做。
“酒一定要戒。”我们有如亲人般亲切而坦率。
“我可能是酒精中毒了。就是现在也还是很想喝。”
“这可不行,我丈夫也是,患了结核症,却说什么酒可以*菌,整天泡在酒里,生生把自己害死了。”
“我好担心,怕得不行。”
“我拿点药给你,但酒必须要戒。”
老板娘(她是个寡妇,膝下有一子,儿子考入千叶还是哪个地方的医科大学不久,也得了跟父亲同样的病,现在正休学住院中。另外,家里还躺着一个中风的公公。而她自己因为五岁时患上小儿麻痹症,有一条腿完全无法行走)“咯吱咯吱”地拄着拐杖,为我翻箱倒柜,拿齐了各色药品。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注射器在这儿。”
“这是钙片。这是淀粉酶,可以改善肠胃。”
她以充满温情的声音,向我说明了那五六种药品的用法。可这样的温情对我而言,亦是太过深重。最后,老板娘说道:“实在想喝酒的时候,就用这个药。”说罢,她迅速地用纸把那个小药盒包了起来。
那是吗啡注射液。
老板娘说这个比酒精的危害要小一些。我信以为然。当时我正觉得烂醉不洁,为能从酒精这个撒旦手中逃脱出来而感到高兴,因而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注射了吗啡。所有的不安、焦灼和羞臊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我变成了一个开朗的善辩者。每次注射之后,我便忘却了身体的羸弱,埋头于漫画创作,画出了一些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开怀大笑的绝妙片段。
原本只打算一天注射一支,但渐渐地变成了两支,当后来演变成四支的时候,我已经离了吗啡就无法工作了。
“这样可不行,一旦上瘾就糟了。”
听到老板娘这么说,我就知道自己已是一个重度瘾君子了(我很容易受别人的暗示。假如有人对我说“就算我跟你说这个钱不能用也无济于事,因为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嘛”,我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不用掉这笔钱反倒辜负了对方的期许,因而必然很快用掉)。然而,对上瘾的不安使我的药瘾比以前更甚了。
“拜托了!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会把账结清的。”
“钱什么的倒无所谓,只是警察查得很严呢。”
唉,我的周围永远萦绕着一股日阴者的气息,浑浊阴暗,形迹可疑。
“请您千万帮我瞒住他们,求你了,老板娘。我亲你一下吧。”
老板娘一下就红了脸。
我又伺机说道:“没有这个药我根本没法工作。对我来说,那就好像是强精剂一样。”
“那直接注射荷尔蒙岂不是更好?”
“别拿我开玩笑了,要么喝酒,要么用这个药,不然我就不能工作。”
“酒可不行。”
“是吧?我用了这个药之后就滴酒未沾了。多亏了它,现在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我可不想永远都画拙劣的漫画。从今往后,我会戒酒,养好身体,发愤图强,一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眼下正是关键时刻,所以求你了,让我亲你一下吧。”
老板娘扑哧笑了出来。
“真是让人头疼,上瘾我可不管哦。”
她“咯吱咯吱”地拄着拐杖,从药柜里把那个药拿了出来。
“可不能给你一整盒,给了你一定会马上用完的,只给你一半。”
“真小气。算了,一半就一半吧。”
我回到家,立刻就注射了一支。
“不痛吗?”良子小心翼翼地问。
“自然是很痛的。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就算不愿意也不得不这么做。我这段时间精神很好吧?好了,我要工作了,工作!工作!”我欢呼雀跃地说。
我曾在深夜叩开那个药店的门。老板娘穿着睡衣,“咯吱咯吱”地拄着拐杖出来,我一把抱住她亲了一口,佯装哭泣。
老板娘一言不发,递给我一盒药。
后来,我深切地体会到了药跟烧酒都是可憎的不洁之物,但为时已晚,我已经彻底染上了毒瘾。真是无耻至极。为了拿到那个药,我又开始临摹春宫图。同时,与那个残疾的药店老板娘也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
我想死,死了一了百了。回头已经无路了,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只是耻上加耻而已。现在,我对骑着自行车去看青叶瀑布什么的已根本不再奢望。污秽的罪恶之上又堆积了卑鄙的罪恶,因苦闷日益膨胀而强烈。我想去死,只能去死,活着就是罪恶的根源。我绝望地想着,却依然以一种半癫狂的模样往返于公寓和药店之间。
不管做多少工作,药物的用量日益增加,因而积欠的药费已多得吓人。老板娘一看到我就泛出泪花,我也潸然泪下。
地狱。
从这个地狱中解脱的最后手段,要是这也失败了的话,那就只能悬梁自尽了。我以一赌神明是否存在的执念,给远在故乡的父亲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坦白了自己的一切(话虽如此,有关女人的事情,终究没脸写上去)。
结果却更糟。我等了又等,始终杳无音讯。不安与焦灼的折磨使我加大了药剂的用量。
我暗暗下定决心,今晚,一次注射十支药,然后跳进大川[ 大川:日本东京都隈田川的别称,常特指自吾妻桥开始的隈田川下流。]。就在这天的午后,比目鱼像是用他恶魔般的直觉嗅到了我这念头一样,带着堀木现身了。
“听说你在咯血啊。”堀木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在我面前盘着腿如此说道。那温柔的笑容太令我感激,太令我高兴,我不由得背过脸去,潸然泪下。他就以那么一个温柔的笑容,完全击垮了我,葬送了我。
我坐上了汽车。“总之,必须入院,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们吧。”比目鱼也以沉静的语气(那是让人想以大慈大悲去形容的非常平静的语气)如此建议道。我已如同一个没有意志毫无判断力的人,只是低低地啜泣,唯唯诺诺地听从这两人的吩咐。连同良子,我们四人在汽车中颠簸了很久,终于在暮色四合时分,抵达了森林里一座大医院的门口。
我以为是所疗养院。
年轻医生对我进行了极为温柔而周到的检查,然后略带腼腆地微笑道:“好了,暂时就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
比目鱼、堀木与良子留下我回去了。走之前,良子递给我一个装了换洗衣服的包袱,之后又默默地从腰带中拿出了注射器和没用完的药。她仍旧以为那是强精剂吧。
“不,已经不需要了。”
真是罕见。可以说,长这么大,那是我第一次拒绝别人,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的不幸是无力拒绝者的不幸。一旦拒绝对方的“好意”,就会在对方与我的心中留下永远无法修补的鲜明的裂痕,我始终处于这种恐惧的支配之下。然而,我那时候自然地拒绝了曾令我疯狂渴求的吗啡。是良子“神明般的无知”打动了我吗?或许那一刻,我已不再有瘾。
随后,我就被那个腼腆微笑的年轻医生带到了一栋病号楼内,咔嚓一声上了锁。这里是疯人院。
到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吞食安眠药之后我所说的愚蠢的呓语,当真以奇妙的形式实现了。那个病号楼里都是男疯子,连看护也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现在,我连罪人都不是,而是疯子。不,我绝没有发疯,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都没有疯过。但是,啊,听说疯子大多都这样说自己。总之,被关进这栋病号楼的人就是疯子,而没有被关进来的则是正常人。
敢问神明,无力抵抗是一种罪恶吗?
面对着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我垂泪而泣,失去判断力,忘了抵抗,坐上汽车被带到这里,成了一个疯子。现在,就算从这里出去,我的额上依然会被人烙上“疯子”……不,是“废人”的印记。
我已失去做人的资格。
我已彻底不属于人类。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值初夏,透过铁窗可以看到医院庭院里小小的池塘里开着红色的睡莲。过了三个月,庭院里的大波斯菊开始渐次开放。出人意料的是,故乡的大哥带着比目鱼来这里接我回去。他以一贯正经而略带紧张的口吻告诉我,父亲已在上月末因胃溃疡去世。他们不会追究我的过去,我也不必再为生计操心,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但作为交换条件,我必须立刻离开东京到乡下疗养。可能我对东京还有很多眷恋与不舍,但对于我在东京所闯下的祸,涩田应该处理得差不多了,所以不必记挂。
听大哥说话的时候,故乡的山河仿佛已近在眼前,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我就越来越颓废了。父亲已经不在了,那个时刻盘踞在我心头、令人既眷恋又害怕的人已经消失了,我感到自己苦闷的心壶登时变得空空落落。我甚至会想,自己那苦闷的心壶之所以如此沉重,莫不是因为我的父亲?我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连苦闷的能力都丧失了。
大哥切实地履行了对我的承诺。在距离我出生地四五个小时车程的南下之所,有一个东北地区少有的海滨小镇,是温暖的温泉之乡。那是位于村子尽头的一座茅屋,共有五间房之多,不过俱已破旧不堪,墙皮剥落,柱子蠹蛀,几乎无法修缮。大哥把它买下来给了我,并请了一位年近六十的红发丑女佣。
自那之后,过了三年有余。其间,我数次遭到那个名为阿哲的老女佣的古怪侵犯,偶尔也会发生夫妻吵架般的事。我的肺病时好时坏,身体则忽胖忽瘦,有时还会咳出血痰。昨天,我打发阿哲去村里的药店买卡尔莫钦,结果她买回来一盒与之前包装不一样的药,我也没太在意,睡前吃了十粒,可睡意全无。正在纳闷,腹部一阵绞痛,我急忙冲进厕所,结果狂泻不止,这之后又接连跑了三次厕所。我不禁倍感疑惑,拿起药盒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种名为海诺莫钦的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肚子上放着一个热水袋,心想:得好好训斥训斥她。
“你看看清楚,这不是卡尔莫钦,而是海诺莫钦。”我刚张了张嘴,却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废人”,这真像一个喜剧名词。想要入睡却吃了泻药,并且泻药的名字是海诺莫钦。
现在的我,已经感觉不到幸福,也感觉不到不幸了。
一切都会过去。
当我在这个地狱般的“人世间”痛苦*时,这或许是唯一的真理。
一切都会过去。
我今年刚满二十七岁。可是因为头发花白,很多人都以为我已年过四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