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诗出自苏轼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是一首典型的记事随感的七律。苏轼对于朝廷高层变法斗争、新旧党争一直是处于双反状态,所以不管谁上台,他的官场都走得不顺畅。1093年,他少年时期的好友,一生的政敌章淳拜相执政。章淳是坚定的王安石熙宁变法支持者,开始对旧党作全面清理。
自然少不了当年和王安石唱对台戏的苏轼。苏轼被贬至惠州,三年后又被一纸调令,送到了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海南岛儋州。在唐朝,官贬过岭南就是生死之别,而到了宋朝,被贬海南就更甚,只比满门抄斩要显得宽容一点,其实就是让贬官自生自灭。不过苏轼天性乐观,“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甚至将儋州当作了自己的故乡来建设、传学,大大地加速了海南的文化传播速度,至今被当地人称颂。
在海南三年艰苦的日子之后,宋哲宗去世。由于章淳反立端王(宋徽宗),在端王继承大统之后,立刻失势。而高层的风云变幻带给苏轼最大的变化就是调离儋州,随后在大赦中官复朝奉郎,不过苏轼在北归中去世。
而苏轼在踏上南下儋州的船时,是抱了一去不返的心态的。所以这次能活着北上并看到朝廷混乱逐渐肃清,心情是不错的。虽然这种肃清不过是一种混乱代替另一种混乱,但是在苏轼的角度看来,总归是好事。
即日风雨之后,大海清平,月光皎洁,座船深夜渡海,苏轼看着这眼前美景,回想起三年前被贬之时和苏澈诀别的光景,心中是清明、冷静中带有一点愉悦以及对朝廷中迫害他的人的一丝嘲讽。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是一首平起入韵,押平水韵“八庚”部的七律。平仄格律没有任何出律的地方,我们就不详解了,有兴趣的可以看本人关于平仄基本格式的文章。我们具体来看苏轼这首诗的诗意。
标题《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很明确地指出了日期、环境、行为。这是一个夏天的晚上,苏轼乘船渡海北归。
首联“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参”是“动如参商”中的参星,“斗”是北斗星。参星横斜,要下落了,北斗也转向了,说明时值深夜。“苦雨”就是连日大雨,风也停了,天气也终于放晴了。注意,这里放晴就是指雨停了,因为深更半夜,并不能和今天一样理解为大晴天——是晴夜。
这一联还是时间、环境交代性的景色描写,不过是带有铺垫的,有大方向的诗意导向性。朝廷高层变天,那些横行的参星、北斗开始坠落移位,对于元祐党人来说,真的是改天换地,世间放晴的感觉。当然,光看这一联并不一定能够领悟到苏轼藏在诗里面的意思,我们继续往下看。
颔联“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这一联在结构上属于“承”,一般是细化写景,进一步铺陈,但是宋诗对于写景本来不像唐诗写实,在需要表达自己意思的时候,“造景”是宋诗常用的手段。所以这两句仔细看下来,其实并非写景,倒是在用典故方面非常用心,进一步铺陈的是首联隐藏的重见光明的心态。
“云散月明谁点缀”中的典故出自《晋书·谢重传》:
(谢重)为会稽王道子骠骑长史。尝因侍坐,于时月夜明净,道子叹以为佳。重率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道子因戏重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
晋时名门谢重在会籍王司马道子帐下任镖骑长史。有天晚上陪着喝酒闲聊,当时月夜明净,司马道子感叹不已,认为是难得的景色。谢重则说:“我觉得这夜空太清明,不如有些微云点缀,才更有意思。”司马道子戏谑谢重道:“阁下的心不净吧,非得把这太清之境给污浊了才觉得好?”
这里不难看出苏轼对章淳等人的态度,就是认为新党在浑浊朝政,所幸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天容海色恢复了澄清一碧的本来面貌。
颈联“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转入心境描写,“鲁叟”就是孔老夫子,孔子在《论语·公冶长》中有言:“道不行,乘桴桴于海”,意思是我的道在海内无法实现,那就乘个木筏子出海去,总有可行的地方,表达了孔子对自身学问的坚持。而苏轼在这里使用这个典故,非常巧妙同时非常契合当下状态。他不正乘桴桴于海嘛?但是他的道是否在桴于海的几年中有所成就?一重意思还是表达朝廷党争昏暗,让自己的为政主张无法施展,另一方面是感觉自己在儋州三年,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当然这里有自谦的意思在里面。
而“粗识轩辕奏乐声”,“轩辕”即黄帝,黄帝奏乐,出自《庄子·天运》: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苏轼用这个典,以黄帝奏咸池之乐形容大海波涛之声,与“乘桴”渡海的情境很合拍。用“粗识”一词则表示自己刚刚适应了儋州生活,却又奉旨北上,夹杂了一些些对这个地方的难舍之意。这种既想脱困而去,又有一些留恋的复杂情感,直接就引出了后面两句。
尾联“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在这南蛮荒地九死一生,可是我并没有什么愤恨的心情,毕竟这一段经历,算得上平生最奇特,最有意思的一笔。被贬谪到这地方九死一生,恨吗?肯定是恨的,越是说不恨,心中越是不平。但是苏轼用自己的乐观、大度、勤勉、爱民得到了当地人民的爱戴,用这种爱抵消了官场恶斗的恨。他不是不恨那些诬陷、诋毁他的对手,否则不会在这首七律中处处草蛇灰线、皮里阳秋地揶揄。只是他对生活的热爱远比官场相争这一个方面要广阔得多。
总的来说,这首诗回顾了自己被贬儋州前后的心情变化,抒发了终于得见天日的欣喜。说得世俗些,因景生情,性情中人苏东坡出了一口被贬七年的恶气,言语中自然流露出一些锋芒来。
后世的文人对他这首诗也有不同看法,有些人认为这是苏轼气度的表现,而也有一些人觉得苏轼在去世前的这些言语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与他一贯的佛道修为思想不大相容,不能为后人效法。如明代瞿佑在《归田诗话》中说:
《渡海》云:“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方负罪戾,而傲世自得如此。虽曰“取快一时”,而中含戏侮,不可以为法也。
这是典型的站在后世看前生,在严法苛政的明朝,去指责文字监管相对宽松的宋朝和思想澄明、乐天性情的苏东坡。
迂腐儒生,不知快意人生之境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