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多年前的深秋,杜甫带着家人前往同谷,趟过早晚已结上一层薄冰的西汉水,马儿还在铁堂峡折了脚;今天的甘肃陇南成县(即唐代”同谷“),同样是红叶落索的深秋,村民扛着快递趟水过河。 (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8月22日《南方周末》)
48岁是杜甫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年:这一年,他从低级官员沦为社会底层的一员;这一年,他乞食秦州、同谷,带着家小辗转于西秦岭的千山万壑中。也是这一年,诗圣对于他本人的命运和他的时代,有了切肤而恒久的觉悟。
一个陌生人的来信改变了杜甫的后半生。
其时,杜甫48岁。说是后半生,其实,已进入生命的最后11年。
那是唐肃宗乾元二年,即公元759年。时值初冬,杜甫客居秦州(今甘肃天水)。三个多月前,立秋次日,杜甫写了一首五律,题为《立秋后题》。在伤感光阴易逝,人生倏忽之余,杜甫还透露了他在那些内外孤苦的日子里做出的一个重大决定:换一种活法。
准确地说,他打算辞去华州司功参军这个令他既感愤怒更感绝望的职务。如同《诗经·硕鼠》里那群伐檀的奴隶们唱出的心声一样,杜甫也要“誓将去汝,适彼乐土”。
杜甫想象中的乐土,就是秦州。
孰料,大道多岐,世事难卜。仅仅三个月后,杜甫却急急忙忙地离开秦州前往同谷。在同谷仅一个月,又不得不在严寒的冬日起程,赶赴成都。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到成都,入川路上,饥饿、寒冷、屈辱、悲伤、绝望……它们如同一条条黑色的小蛇,噬咬着两鬓飞霜,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诗圣……
从华州到秦州
每一个优秀的诗人,都用他们的作品,为后人留下了一幅他们的肖像。这肖像,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比如李白,他的作品让我认定他一定骨格清奇,举止飘逸。至于杜甫,他那一系列忧国忧民的作品和抑郁沉雄的诗风,让我一直以为他如同成都杜甫草堂里叶毓山先生雕刻的铜像:清瘦,忧郁,似乎每一道皱纹里都潜伏着过多的风霜与困苦。如是,在读欧阳修的《新唐书·杜甫传》时,发现他对杜甫的评价竟是“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未免有几分惊讶。
成都杜甫草堂内叶毓山先生雕刻的杜甫铜像。 (视觉中国/图)
仔细思量,却不得不同意欧阳修的高屋见瓴。因为,小官员家庭出身的杜甫,尽管本质上是多愁善感的文人,却自幼就怀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政治理想。这理想的四处碰壁和他本人的不容于时,都让他显得有几分迂阔和不合时宜。
十余年前,我在开封城外一片零乱破旧的民居间,找到了一个叫作吹台的地方。那是开封城墙东南部一座不起眼的土台,因春秋时大音乐家师旷在此吹奏古乐而得名。吹台上,有一座小小的三贤祠。祠里,安放着三尊塑像,那就是如今家喻户晓的三位唐代大诗人:李白、高适、杜甫。
吹台见证了杜甫意气风发的激情岁月。那还是号称盛世的天宝年间,32岁的杜甫,40岁的高适和43岁的李白订交于开封,他们“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那时,年轻的杜甫相信,依凭他的才华、气略和胆识,他必将有一个灿烂前程。
开封古吹台位于开封城墙为的东南部,西邻繁塔。此地原有一土台,相传春秋时期音乐家师旷吹奏古乐于此,故名吹台。 (东方IC/图)
几年后,为了想象中的灿烂前程,杜甫来到首都长安,参加了唐玄宗下旨举行的科举考试。然而,主持考试的李林甫却以野无遗贤为名,一个也没录取。杜甫在诗里记录此事说: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皇上渴求人才,我也有为国做事的心愿,却只能像鹏鸟那样折翅,像跃龙门的鲤鱼那样到处碰壁。
那以后,为了求得一官半职,以期实现政治理想,原本高傲的杜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放低身段,以诗文干谒权贵,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和举荐。
理想高蹈入云,现实呼啸坠地。754年,杜甫上《三大礼赋》后,朝廷授予他从九品下的河西尉,与其说任用,不如说敷衍。这个卑微的、必须直接欺压底层百姓的职务,杜甫拒绝接受。这是一个重要细节,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他和他的朋友高适的不同:高适也痛恨出任县尉,并写下了“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的诗句,但恨归恨,他到底还是赴任了。这种往好里说叫能屈能伸,往坏里说叫得过且过的性格,显然要比杜甫的固执更合时宜。后来高适飞黄腾达,成为唐代诗人中仕途最得意的人,又一次证明了性格即命运的道理。
次年,朝廷改授杜甫为同属芝麻官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杜甫只得委屈地接受。回忆这段经历时,原本自负于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杜甫无比辛酸地总结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逃往四川,唐肃宗即位。杜甫闻讯,舍妻抛子,间道前往行在凤翔。大约是被他的忠诚所打动,唐肃宗任命他为左拾遗。这也是后世称杜甫为杜拾遗的由来。
左拾遗级别为从八品上,比兵曹参军高不了多少。但是,拾遗属于谏诤官,相当于现代的纪检干部,负有向皇帝进谏的责任。级别虽低,却因接近中枢而前途远大。
这大概是杜甫离他的政治理想最近的时候了。然而,不久,宰相房琯在平叛中兵败,唐肃宗将其免职,杜甫站出来为房琯说话。“帝怒,诏三司杂问”。幸好,另一位宰相张镐说,“甫若抵罪,绝言者路。”杜甫才侥幸没有下狱,而是于次年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皇上身边赶到华州(今渭南)做一个管理户政、田宅和杂徭的地方佐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