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二年正月,大宋,汴梁。
考试院中,一批官员正在批阅当年的科举试卷。本次考试的详定官,时任国子监直讲,被后人誉为宋诗开山祖师的梅尧臣被一篇名为《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文章深深吸引,忍不住击节叫好。他迫不及待得将这篇文章呈现给了这次考试的主考官,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欧阳修。
这位开创一代文风的文坛领袖,当时正锐意于诗文改革--他在考试前就扬言:文章必须言之有物,且平易流畅,那些险怪、奇涩或者空洞浮华的文章,是一定不会被录取的。
当欧阳修读完这篇文章后,又惊又喜,叹到:这才是我要的文章的啊,引古喻今、说理透彻,既阐述了传统的儒家仁爱思想,又富于个人见解,笔力稳健,却质朴自然!
当这位醉翁先生兴致勃勃准备将这篇文章定位第一的时候,忽然想到:这样出色的文章,大概除了自己的得意弟子曾巩,大概没有别人可以写出来了吧?要是我把他定为第一,岂非有徇私之嫌?
(注1:按宋代科举规定,为防止舞弊,试卷收齐后,由办事人员统一登记造册,然后重新誊写一遍,并且略去姓名)
于是,忍痛割爱,将此文定位第二。
等阅卷完毕,欧阳修才得知,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四川眉山人--苏轼。
就这样阴差阳错之下,苏轼写出了这篇名垂千古的佳作,却没能成为这次科考的状元。
不过,在接下来的礼部复试中,苏轼以“春秋对义”获得第一。
三月,在仁宗皇帝主持的殿试策问中,二十二岁的苏轼和十九岁的弟弟苏辙同科进士及第。
才华出众,器宇轩昂的苏氏兄弟,深得仁宗皇帝的喜爱。据说,皇帝回宫后,对皇后说:“我今天为子孙得了两个太平宰相!”
三苏园
一、名动京师金榜题名后,苏轼按惯例向主考官欧阳修呈上了《谢欧阳内翰书》,表达感谢。在这封不足500字的简短文章中,他精要地概述了宋初文学发展的艰难,对唐宋古文运动做出了精辟的评论,对对形式主义的文风进行了抨击,对欧阳修的诗文改革表达了推崇......
这封书信可以说写得欧阳修大有深得我心之感,他在《与梅圣俞书》中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
这也是成语出人头地的出处!
欧阳修感叹道: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
他预言,未来的大宋文坛,必将属于苏轼!
在呈上《谢欧阳内翰书》后,苏轼、苏辙兄弟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下,一同到欧阳修府上拜访。对于这两位年轻的“后浪”,欧阳修是看在眼里,爱在心上。
安徽,欧苏文化园
一番寒暄后,豁达的欧阳修,向苏轼问出了一个问题:“你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中说,远古尧帝时有人犯罪,司法官皋陶三次提议要*,尧帝三次赦免。这个典故出自哪本书啊?”
苏轼回答说:“在《三国志 孔融传》的注解里。”
“三苏”离开后,欧阳修立刻翻阅《孔融传》,可是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这个典故的出处。
再次相见后,不甘心的欧阳修再次问了这个问题。
苏轼说:“曹操灭袁绍后,将袁熙的妻子赏给了曹丕。孔融对此不满,说‘当年武王伐纣,将纣王的宠妃妲己赏给了周公。’ 曹操忙问这事哪本书上有记载。孔融说:‘并没有实据,只不过以今天的情况来推测罢了。’ 同样的,学生我也是按尧帝的仁厚和皋陶的严格执法来进行推测的。我觉得只要说得通就好了,倒是让您见笑了!”
欧阳修听后,不禁击节叫好,为苏轼的豪迈和不拘一格叹服。事后多次和人说起这事,说苏轼:“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从此以后,欧阳修对苏轼兄弟是越来越喜爱,并结下了绵延几代的亲密情谊。
在欧阳修的引荐下,苏轼先后拜见了宰相文彦博、富弼、枢密使韩琦--这些苏轼少年时代就极为仰慕的英杰,如今都一一将他延揽为上宾,代之以国士之礼。
一时之间,苏轼名声大噪,每有新作,立刻就会传遍京师,洛阳为之纸贵。
二、慈母离去正当苏轼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即将照亮文坛的上空之时,却传来了惊天噩耗--母亲程氏夫人于当年四月初病故,她临终之时,还不知道从小被自己严格教育的兄弟俩已经在京城科举中双双高中。
消息传来时,已五月,悲痛欲绝的父子三人仓促离京,日夜兼程,赶回家中。
苏洵将亡妻安葬在老翁泉边,做《祭亡妻文》以托哀思。苏轼兄弟俩从此在家丁忧。
回想起少年时,母亲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兄弟俩不禁泪从中来。
眉山三苏祠,苏轼雕像
苏轼的父亲苏洵早年游历名山大川,多次离开家乡四处游学,家庭教育的重任就落在了母亲程氏夫人身上。从后来苏轼的诗文中,我们大概可以知道他的母亲是一位具有良好文化素养,仁慈但果决的人。她非常注重对孩子的人格培养,常常用古往今来名人志士的典故来教育苏轼兄弟。
有一天,她教苏轼读《汉书 范滂传》,这位东汉名士,学问气节深得乡人尊重,查办贪官污吏,铁面无私。在党锢之祸中,范滂被牵连,他本可逃离,为了坚持理想,自行投案。他对劝他逃走的县令郭揖说:“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
赴难前,和母亲诀别时,他对母亲说:“弟弟孝顺,足以供养您。我从父亲于九泉之下,存亡各得其所,希望母亲不要悲伤。”
他母亲说:“你现在能够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了又有什么遗憾!已经有了好名声,又还想要长寿,能够兼得吗?”
范滂和母亲叩头作别后,回头对他儿子说:“我想让你作恶,但恶事不应该做;想要让你行善,但我就是不作恶的下场。”
旁人听了,无不痛哭流泪。
《后汉书-卷六十七》:其母就与之诀。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
当苏轼读完这段故事,母子俩都被这段荡气回肠的历史所感动。一阵沉默过后,十来岁的苏轼站起身来说:“倘若我也要做一个这样的人,母亲您同意吗?” 程夫人回答:“你要做范滂,我怎么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