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天下——从蜀道难到蜀道畅》中篇:蜀道通——新蜀道的伟力(2)
一部史诗,两座丰碑,三朝大事,经历四个政权,历时一百多年,这就是成渝铁路。它传奇般的身世,是中国近现代史的缩影——它的建设为清朝的灭亡敲响了丧钟,为民国的颓势记录了样本,为新中国的建设擂响了战鼓;它的运营是新中国工业化起步的里程碑,开创了西南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新纪元。
一、辛亥革命的导火线
清朝末期,甲午战争的惨败、八国联军的入侵,彻底刺痛了中国上层社会。1901年,清政府发布上谕,宣布实施“新政”。朝廷制定了《公司律》,第一次让民间拥有自由兴办工商业的权利,开始鼓励修建铁路。
铁路是工商业的命脉,清末所建各条铁路无不盈利丰厚。各国列强激烈争夺中国铁路的筑路权,疯狂圈占中国铁路、矿山。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四川官绅纷纷发表文章,把修建铁路与爱国爱家乡联系起来,表达保路争权的决心。1903年7月8日,新任四川总督锡良顺应民意,上奏折请求“自设川汉铁路公司,以辟利源而保主权。”此举有利于把铁路筑路权掌握在中国人手里,得到社会各界的支持,获得外务部与商部同意。这一年是清光绪二十九年。
1904年1月22日,锡良在成都设立官办川汉铁路总公司,成为全国最早成立的省级铁路公司,计划与湖北省联合建设武汉经宜昌、重庆、内江到成都的铁路。他还在成都举办四川铁道学堂,培养铁路人才。不过,公司筹款困难,进展缓慢,引发川人不满。
1905年1月18日,锡良奏报《川汉铁路公司集股章程》,规定公司股本的四个来源:认购股、抽租股、官本股、公利股。其中抽租股为主要来源,“收租在拾石以上者,即抽谷三斗;一百石者,即抽谷三石;依次递加照算。”也就是从农业税的税收中抽取一部分作为“租股”,如果民众无力缴纳,就把所纳正粮扣做租股,再扣上抗粮不交之罪。这是强制入股,当年开始征收,大大加重了人民的负担。川人称之为“铁路捐”。从1905年到1911年,四川民众缴纳股款约1670万银元。缴纳税捐的过程中,大量基层官吏中饱私囊,进一步加重人民负担,以致贫民为之卖儿卖女、流浪行乞,引发民怨。就这样,三千万四川人不论贫富都成了成渝铁路的小*,与成渝铁路的命运挂上了关系。
川汉铁路公司的股票
怎样办好公司,官府和民间的商贾大户们有矛盾,都想争夺领导权。1905年7月25日,锡良为调和这种矛盾,奏请将公司由官办改为官绅合办,分设官总办、绅总办两职,但实权仍在官府,公司负责人仍是官府委派的官员,公司重大事项仍由总督决定。公司进展依旧缓慢,民间商绅还不能过问公司事务,于是群起反对。锡良被迫申请将川汉铁路改为商办,公司改名为“商办川省川汉铁路有限公司”,迟至1909年12月才成立公司董事局。
在全国的民办铁路公司中,实际管理权都在官员手里,经营不善、管理混乱是普遍现象。川汉铁路公司资金不足,总想投资生息。锡良用公司股本在重庆建铜元局,铸造铜币以促进商品流通,但迟迟不能正常生产,导致亏损。1907年,朝廷委派广州知府施典章任“川汉铁路公司驻沪总理”,为公司采购物资,并投资谋利。他用股本在上海炒股,由于一场金融风暴,股票*、钱庄*,导致投资巨亏。他投资失败,还有营私舞弊行为,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案。案犯1910年企图潜逃时被抓获。
锡良办成渝铁路还能顺应民意,但很快被调走,赵尔丰来了。1908年10月,邮传部应新任四川总督赵尔丰的电请,派詹天佑为川汉铁路总工程师。詹天佑是“中国铁路之父”,当时因京张铁路的事未完,推迟赴任。川汉铁路1906年开始勘测地形,后来在詹天佑的组织下完成了勘探和线路设计。1909年武汉到宜昌段开始部分施工。
川汉铁路在宜昌举行开工仪式
1910年5月23日,英、法、德、美四国银团代表聚会巴黎,签订新协议,划定湖广铁路借款权由四国均分。这是帝国主义列强的分赃协议,根本无视清政府的存在,自己商定了怎样向清政府贷款。1909年5月英、法、德三国银团在柏林签订过一次协议,这一次由于美国的加入而重新分赃。新协议规定:借款和一切材料购置由四国银行团平均分配;总、副工程师由四国按线路具体分段指派;川汉线延长至成都。四国驻华公使向清政府递交同文照会,提交巴黎协定,要求据此签订湖广铁路借款正式合同。
中国铁路的筑路权由四个外国来决定,清政府尊严尽失,只有签字画押的份。这一年是清宣统二年。
1911年5月9日,在邮传部尚书盛宣怀的策划下,清政府突然发布上谕,宣布“干路均归国有,定为政策”,“各省分设公司集股商办之干路,应即由国家收回。”以前批准的商办铁路干线一律取消,朝廷强制收回路权。对川汉铁路公司来讲,已经使用的部分股金拟用川省财产抵押借外债清偿,但对投资损失的部分不予承认,不作清偿。朝廷知道此事不好办,委派两江总督端方为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督办此事。
仅仅过了11天,5月20日,邮传部尚书盛宣怀与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签订《粤汉川汉铁路借款合同》。合同条件苛刻,中国不仅丧失大量经济利益,还丧失了川汉、粤汉铁路的管理权,铁路线两侧的一些利益一同丧失。朝廷收回铁路干线筑路权的目的大白于天下,实质是将川汉、粤汉铁路的修筑和管理权出卖给四国。川、鄂、湘、粤四省商办铁路都拒绝洋股,拒绝外债,维护路权。朝廷屈从列强的贷款合同而出台铁路国有政策,以路权抵押借款,彻底打击了民众信心,侵夺了民众权利,引发天怒人怨、群情激愤。
成都街头报贩大喊:“号外!号外!我们的铁路没得了!”
当月,湖南省的绅商齐集省咨议局开会,抨击这合同出卖路权行为,一致主张铁路完全商办,要求朝廷收回成命。万余名筑路工人也进城示威。
6月6日,广东粤汉铁路公司召开*大会,一致决议“万众一心,保持商办之局。”
起初,立宪党人主张“文明争路”,抱着光绪帝的牌位“哭诉”“乞求”。对这种软弱的乞求,清政府根本无动于衷。
川汉铁路公司的情况更加复杂。官府既通过强制摊派的方式让所有川人入股,又操纵公司经营,还委派贪官造成股本亏损,现在却对亏损部分不作补偿,全体川人被迫遭受莫名损失,于情于理不合。在具体操作上,朝廷事前不做深入调研,不与地方政府和封疆大吏协商知会,盛宣怀甚至连政府内部的沟通都不做;事后缺乏政治敏感性,坚持高压政策,以傲慢的姿态驳回川汉铁路公司和四川咨议局的所有恳请及申诉,严令赵尔丰切实镇压。
6月17日,商办四川省川汉铁路公司在成都召开第七次*大会,充满悲壮气氛,有人痛苦:“借款亡路,路亡国亡”。四川的立宪派乡绅们对改变朝廷决定彻底绝望,开始愤起反抗,在会上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与朝廷抗争。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起到了实际领导作用。咨议局是清朝末期立宪运动中成立的省级民意机构,只有咨询性质,没有任何实权。立宪派人士利用这个机构开展立宪宣传等活动,也为川汉铁路作了大量宣传。罗纶是革命党人,在大会上嚎啕大哭,号召群众“誓死反对”铁路国有。
6月28日,重庆保路同志会成立。四川省各州县随后纷纷成立保路同志协会。
7月5日出版的《四川保路同志会报告》,提出“破约保路”宗旨:“保路者,保中国之路不为外人所有,非保四川商路不为国家所有。破约者,破六百万镑认息送路之约,并破不交院议违反法律之约。”这个“约”指清廷向四国借款的合同。“保路”与“破约”紧密挂钩,赋予运动以爱国主义和反封建专制的内涵。
川汉铁路公司在8月24日上午召开*特别大会,下午召开四川保路同志会大会,数万人参加。川人的经济利益、地方意识、家国情怀交织在一起,成都开始罢市、罢课、罢税。湖南、湖北、广东等省的保路风潮已趋于平静,而四川却越发高涨。
保路运动事起,同盟会会员觉得是个大好时机。他们在保路同志会中对立宪派人士采取“明同暗斗”的策略,外以保路为名,内行革命之实,积极发动和组织群众,积蓄力量,准备进行推翻清政府的斗争。
8月4日,四川同盟会联合哥老会在资州罗泉井(今资中县罗泉镇),召集全川哥老会首领举行秘密会议,决定组织同志军,发动武装起义。四川保路运动由和平请愿开始发展为武装斗争。
9月7日,四川总督赵尔丰认为闹事者有谋反之意,在督署诱捕了保路同志会会长等9人。他以为逮捕几个领头的就可以震慑民众,实际上却激起更大的民愤。当日,成都数万民众聚集前往督署,请求放人。赵尔丰斥责为首的士绅为叛逆,命令士兵驱赶官署外的请愿群众。人群不散,他便下令开枪,然后派骑兵冲撞人群,致死32人,伤者数百人,造成震惊全国的“成都血案”。第二天又下令解散各处保路同志会。随后下令成都戒严,封锁消息。
成都的同盟会会员找来几百块木板,把成都发生的事情刻在上面,号召“自保自救”,在字上刷上桐油,裹上油纸,放入河中。当时电报进入中国不久,人们惊讶于电报的传递速度,把这种木板戏称为“水电报”。木板乘秋潮水涨,漂流而下,把成都血案的消息传遍沿江各州县。
官府暴行激起四川各州县民众更大的愤怒,纷纷抗捐抗粮,并组织保路同志军向成都进发。不到10天,10万保路同志军聚集成都,在龙泉驿、郫县、温江、中和场等地与官军发生战斗。保路同志军武器差,缺乏统一指挥,实力不如官军,但人数远超官军,人心齐,被打散后又会聚拢再战。
随后全省各地暴动此起彼伏,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四川大半州县被保路同志军攻占。保路运动规模之大,发展之迅猛,大大震惊了清政府。
赵尔丰眼见局势失控,再向朝廷告急。清廷顽固坚持高压政策,急令端方率湖北新军入川镇压暴动。端方是朝廷非常倚重的满族大臣,既支持变法,又坚决保皇。新军是清末按西方军队的新式武器、新式编制、新式训练科目训练出来的军队,是真正具有战斗力的军队;原来的八旗兵、绿营兵都垮了,被逐步裁撤。当时说的川军、滇军、黔军、鄂军、湘军等等,都是那时各省按朝廷要求组建的新军。
端方带领武昌新军第八镇(一个镇相当于一个师)的大部分士兵,坐军舰沿长江逆流而上。此举造成武汉防务空虚,为武汉的革命党带来起义的绝佳时机。
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一夜占领总督衙门,次日成立湖北军政府,宣布独立。此时端方一行还在路上,还没有入川。从武汉到重庆的木船要走一个月,等他们到达重庆时,武汉已经变天。
端方是支持铁路收回国有的,对于四川绅民的态度比较强硬,认为他们的言论“嚣张狂恣,无可理喻”。他给四川总督赵尔丰致电,让他“从严干涉,力拒非理要求”。后来态度有所软化,仍执意镇压川人暴动,带军继续西行。队伍到资中后,11月27日新军中的同盟会员组织哗变,将端方*死。
11月25日四川军政府成立,出任军政府都督的就是保路同志会会长蒲殿俊。那个固执镇压川人的赵尔丰,被迫交出政权。他下台后仍不死心,一直蠢蠢欲动,企图复辟。新任都督尹昌衡果断抓捕赵尔丰,并组织公开审判,将其处死。
武昌首义极大地激发了全国各地的革命党人,各地纷纷起义,推翻清朝的地方政府,宣布独立。短短两个月内,湖南、广东等十五个省纷纷脱离清政府宣布独立。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孙中山被推举为临时大总统。1912年2月12日,清帝溥仪退位,清朝灭亡。
孙中山说过:“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要迟一年半载的。”
在修建成渝铁路的过程中,清政府经验不足、决策粗糙、措施武断,对四川民情认识不足,最终导致了自己的灭亡。
四川保路运动比湖南、广东的保路运动激烈得多,不仅实现了“破约保路”的目标,还演变成辛亥革命的导火线。为什么?原因至少有四个方面:
一是省情。四川人对打通蜀道的渴望特别强烈,谁要剥夺四川人的路就等同于剥夺四川人的命。
二是民情。四川人大多是移民的后代,传承了先辈敢闯敢干、不怕事、不怕死的精神。
三是当时的特殊情况。强制入股积累了大量民怨,把每个四川人的切身利益和川汉铁路捆绑在了一起,一有事变,就如星星之火,极易群起而动,迅速燎原。
四是当时的政治背景。同盟会的革命党人、咨议局的立宪派人士都在寻找革命或变革的时机,积极推动运动发展。吴玉章说:“什么东西能够发动这些群众呢?第一是国家的存亡问题,第二是人民的利益问题。四川铁路风潮之所以能发动极广大的民众,使他能坚持到底,成为革命的主要动力,就在于他包含了这两个条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