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背对着门外,怎知珉儿会突然出现,而淑妃却是看准了皇后进门的瞬间,勾住了皇帝的身体。
项晔缓缓放下了淑妃,为她将被子盖好,才起身对珉儿道:“你来了,坐吧,朕正与淑妃说话。”
他们目光相接,珉儿是那么平静,可项晔却是装作平静。方才那一瞬,他多想立刻就松开淑妃,甚至推开她,可他觉得那样子淑妃太可怜了,珉儿也未必愿意见到他这么无情。
皇帝并不是背对着珉儿和其他女人欢好,淑妃已经嫁给他十四年,他认为自己就算无情,也多少该有些人性。
但这样做,很可能让珉儿误会,特别是珉儿会不动声色,她绝不会露在脸上,若是真的使性子到也罢了,不过费心哄一哄,就怕她什么都藏在心里,时间久了,突然某一天又疏远自己。
想着这些事,项晔突然笑了,七年来一步步走向京城,没有任何一件事会让他纠结烦恼,凭手中的剑就能臣服天下,他竟然会有一天,会为了女人费那么多的心思。
珉儿见皇帝冲她笑,自己也淡淡一笑回报,而后把笑容直接过渡给了病榻上的人,淑妃坐着朝珉儿微微欠身,不言语不说话,只咳嗽了几声,就柔弱地靠了下去。
“臣妾在琴州染风寒时,太医给了许多枇杷膏,用来退热后清肺热,臣妾也不知是否合适淑妃,原封不动地拿了一罐来。”珉儿命清雅放在桌上,很明白地告诫淑妃,“一定问过太医,若是吃不得的,千万别胡乱吃。再者收好了,这东西甜甜的跟蜜糖似的,别叫小皇子馋了误食。”
淑妃心里冷笑,这年轻的人儿,说话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她咳嗽了几声,欠身致谢,依旧不愿说话。
珉儿淡然对皇帝说:“淑妃看起来很累,臣妾过几日再来陪她说话,来看过就放心了,皇上再坐一会儿,臣妾先告退了。”
项晔点头,但又故意道:“朕听说,宫里的事,皇后暂时交由林昭仪她们打理?”
珉儿福身道:“正是,她们久在宫闱,与淑妃亲密,必然学得半点本事,不能与淑妃比,也远比臣妾强。”
项晔笑道:“自然也比不得你的,朕知道了,皇后也不要太费心,待淑妃康复,还是由她继续为你分担。”
皇帝看向淑妃,珉儿也把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一脸憔悴的人尴尬地挤出笑容,不得不开口:“臣妾一定早日康复,请皇上放心。”只是她这句话里,没有提起皇后。
自然珉儿不在乎,来也不过是应个景,想让皇帝放心,既然没事她自然就要走了,不能阻碍帝妃之间亲亲热热。面上云淡风轻的人,便是这么想的,刚才进门看到皇帝抱着淑妃的一瞬,她心里是揪紧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可她不能露在脸上。
果然在项晔看来,在淑妃看来,皇后没受半分影响,她一直不就是这副冷淡清高的样子吗?
皇后蜻蜓点水似的来了一遭,话都没说上就走了,安乐宫留给珉儿最大的印象,就是廊下那可爱的小皇子。淑妃容貌好,生养的儿子那么可爱,虽然小孩子还不能定性,可是二皇子就是很讨人喜欢的模样,跟着乳母冲珉儿甜甜的笑。
看在孩子的份上,珉儿也不会真正无视或轻视淑妃的存在,她一直想,彼此相安无事,和睦就好。可惜她无控制别人,把她放在敌对的位置上。
寝殿中,皇帝尚未离去,他站在窗口看到珉儿对着项沣的笑容,心中一半是安心,一半是不甘心。他多少希望珉儿能为刚才的光景吃醋,他总是纠结于,希望珉儿能在乎自己,但又因为理智能让他冷静,根本不该为此纠结,于是反反复复的,总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见珉儿走远了,项晔才转过身看病榻上的人,淑妃接下他的目光,哪怕心虚,也强硬地不让自己避开,她不正是希望自己能在皇帝心里,多留下些什么吗?
“你满意了吧。”可没想到,皇帝选择了立时立刻挑明,“可是朕却为你心疼。”
淑妃长眉挑起,眼睛也睁大了好些,因为假装咳嗽让嗓子变得嘶哑了些:“皇、皇上是什么意思,臣妾不明白。”
项晔走近她,神情严肃,但语气不冰冷,他不是无情说这些话,正是顾念着十几年的情分,才怜惜她,说道:“方才那样的小动作,你觉得皇后会怎么想?但其实她怎么想,都与朕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朕与你之间,不论有没有皇后,不论朕对皇后情深几分,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十四年来,朕该给你的都给你了。”什么叫该给的?什么叫都给了?淑妃想要的,完全不是眼前这样的光景,而这番话,她更不愿意听。
“皇上?”
“你做方才那样的事,只会让朕觉得你在轻贱自己,朕不会为了皇后来怨你迁怒你,可是朕会可怜你。”项晔叹了一声,“好好养身体,别等那几位把宫里搅得一团乱,你回头跟着收拾也累。”
淑妃冷冷一笑,别过了脸:“既然皇上如今对皇后娘娘情深意重了,何不收回臣妾的权利,由娘娘自己去操心?”
项晔道:“你若希望有那一天,朕自然也成全你。”
淑妃猛然看向皇帝,可项晔却推她躺下,温和地说:“保重身体,朕过几日再来看你。”
“皇上……您也别怪臣妾无情!”
分别的时刻,淑妃咬牙切齿说了这句话,可皇帝还是不动声色地走了,他的帝王之气,又怎么会允许一个女人随便撼动。
走出寝殿时,沣儿跑了过来,乐呵呵地拉着父亲的手,项晔还是很喜欢这个儿子的,抱起他哄了几句,又问乳母小皇子如今的生活习惯。奈何孩子缠着他不肯撒手,皇帝心情并不坏,也想让里头的人能安心些,就索性抱着儿子去清明阁,带他玩一会儿。
父子俩一同出门,项晔抱了一会儿才让他自己走路,高大的人牵着小小的娃娃,天伦之乐甚是美好,这样的光景谁看着都会羡慕的。
不远处,王婕妤带着宫女在此徘徊,她来的时候遇上皇后驾到,没多久皇后就出来了,想着趁此机会硬着头皮进去,当着皇帝和淑妃的面更容易说话,可是很快皇帝也出来了,抱着小皇子有说有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次子。
同样是儿子,她的泓儿出生的时机不对,两岁的时候几乎没见过父亲,直到入京时才第一眼看到皇帝,可皇帝伸手要抱他时,四岁的孩子却被父亲的高大威猛吓着了,抱着她的裙子哭得瑟瑟发抖。
“主子,不如咱们跟上皇上,这么一直拖下去,越发没机会说了。”身旁的侍女提醒王氏,“那周小公子,已经在书房里胡闹了呀,咱们大殿下跟着也不能好好念书了。”“我知道。”王婕妤烦躁地应着,“可你看,现在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吗?”
而这一天,虽然皇帝没有宣扬,珉儿也没主动禀告,太后还是通过林嬷嬷,知道了两个孩子终于圆房的事。虽然淑妃病倒是件烦心事,也不会减少为了帝后和睦恩爱的高兴,她特地派人嘱咐珉儿今天不必过去陪她,傍晚时又往上阳殿赐了膳食,特地让林嬷嬷走了一趟清明阁,命令她的儿子去上阳殿用晚膳。
珉儿早已习惯了太后的热情,更何况如今她真正成为了皇帝的女人,更自然地接受着这些美意,皇帝来时,她已经和清雅预备好却说:“朕陪你吃几口,朕就不吃了,今天陪着沣儿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吃了好些糕点,顶在胃里不舒服。”
清雅在一旁道:“奴婢去为您泡一壶山楂茶来。”
皇帝皱眉:“太酸了,不用。”
珉儿示意清雅去准备,自己撂下筷子道:“臣妾陪皇上去走走。”
项晔道:“你饿了吧,先吃饭,不然母后该怨朕了。”
珉儿竟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只精巧玲珑的包子,冲皇帝一笑:“臣妾可以边走边吃。”
皇帝呆呆地看着她,了膳桌,不想皇帝他多少年没见人边走路边吃东西了,自然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可是正襟危坐地用膳,一堆人在身边晃来晃去晃得眼晕,总是让他很倒胃口,特别怀念打仗的那七年,抓个馒头撕半块饼就往嘴里塞的随意和满足。
项晔欣喜地拉起珉儿的手,带着她往外头去,上阳殿既然是建在岛上,绕着上阳殿一周,就能把太液池的风光全看尽。
皇帝时不时转过头,见珉儿慢条斯理地吃着手里的食物,只等她全吃完了,才开口道:“下回可不行了,母后从小说,不许在风里吃东西,她若知道,又该埋怨朕了。”珉儿却笑:“只是小事,母后才不会计较。”
项晔想了想道:“是不会计较,珉儿,朕希望你……也不要和淑妃计较。”皇帝一面说着,伸手摸在珉儿的唇边,擦去了星点包子屑,笑道:“朕真没想到,你会为了陪朕出来走走,拿着东西边走边吃。入京后把母后家人接来,这皇宫里就开始处处讲究,虽然纪州王府里也有王府该有的尊贵和规矩,但比不得宫里这么压抑,可哪怕朕是皇帝,也改变不了这些事。”珉儿道:“皇上若不喜欢,臣妾不再这么做了,自然这也不是臣妾的习惯,只是刚才一时兴起。”
项晔蹙眉:“朕不是说,不要你因为朕的喜恶,而影响你想做的事。”说了这几句话,皇帝已分不清,到底是他没等珉儿回答,还是珉儿顺着话题,把淑妃的事带开了。
反是珉儿主动道:“臣妾和淑妃不曾深交,没有情意也没有过节,臣妾不会和她计较。中宫之位是皇上给的,只要皇上不把臣妾从上阳殿赶走,任何人也撼动不了臣妾的地位。”比起珉儿为了陪自己散步而拿着东西出来吃,这样生硬的话,听着就不那么亲切了。冠冕堂皇,就是在她的位置该说的话,进退得宜,没有任何错误可以挑剔,但不是项晔想听的。
他无奈地看着珉儿:“朕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一次伸手,是真的轻轻抚摸珉儿的脸,昨夜云雨之后,他们本该彼此靠得更近,中午相见还是好好的,走了一趟安乐宫,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项晔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眼前的人有了心事。
“皇上我们继续走走吧。”珉儿没有松开皇帝的手,但自顾往前走去,反是被项晔拉住了,她回眸来看,被问道,“你看见朕抱着淑妃了,是不是?”
珉儿点头:“正好看见了。”
项晔走上前,揽过她的腰肢:“朕该对你说什么,你才会高兴一些?”
珉儿笑:“臣妾没有不开心啊。”
她记得安乐宫寝殿里的那一幕,也记得皇帝当时轻轻地安稳地把淑妃放下,离开时她满脑子都在想那个动作的意义,难道她希望看到皇帝猛地一把推开淑妃,像被抓了现行的贼吗?不,相比之下,她宁愿看到这温和体贴的一幕,只是她心里,不怎么乐意罢了。借着昏暗的光线,皇帝打量着珉儿的双眼,好像企图从里头读到几句实话,略失望地说:“你不吃醋,也好,母后总是夸赞你有气度有心胸。”
珉儿仰望着他,问道:“皇上希望臣妾吃醋,来满足您期待臣妾在乎您的心情是吗?”
皇帝怔然,皱起眉头道:“你胆子可不小。”
“永远揣测彼此的心情相处,会很累。”珉儿道,“面对妃嫔、大臣、天下人,臣妾才是皇后。与您在一起,或是在母后面前,只是您的妻子,母后的儿媳。臣妾是喜欢母后,才愿意哄得母后高兴,而不是为了哄母后高兴,才去亲近。“永远揣测彼此的心情相处,会很累。”珉儿道,“面对妃嫔、大臣、天下人,臣妾才是皇后。与您在一起,或是在母后面前,只是您的妻子,母后的儿媳。臣妾是喜欢母后,才愿意哄得母后高兴,而不是为了哄母后高兴,才去亲近。同样,臣妾不愿为了哄皇上高兴而说些所谓的心里话,既然是不想说的话,不想表露的情绪,那就是不应该出现,而非矫情。臣妾还要花很多的时间来了解皇上,皇上对臣妾亦如是,还请皇上不要把对待臣妾的感情,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敬安皇后也好,淑妃也罢,宫里的任何女人都是一样的,她们和臣妾本身没有任何关系。”项晔不解地问:“你小小的年纪,哪里来这么多的道理,都是老夫人教你的?老夫人为什么要教你这些?”
珉儿却笑:“奶奶怎么会想到,她的孙女有一天会成为皇后呢,但是教给臣妾的,都是希望臣妾无论身在何处,都有尊严地,能守护自己心意地活下去。”
项晔见过秋老夫人,比他的母亲年长几岁,却有着看似更年轻但又更沉稳的气度,不卑不亢言语从容。的确,祖孙俩的气质很像,而那一位能在秋家这么复杂的大家族里生存,必然是早就把人情世故与纠葛,看得清清楚楚了。
他只是因为秋振宇正好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只是因为要让浮躁的旧臣们闭嘴,才点了秋珉儿做妻子,可是,上天却把这个女人直接送进了他的心里。他喜欢珉儿什么?初次相见,看到的那倔强的眼神,难道他仅仅是想征服这个女人吗?
“既然如此,往后与朕在一起,不要自称什么臣妾,丈夫和妻子之间,没有尊卑,你也不是朕的臣工。”项晔松开了怀抱,好好地牵着珉儿的手,绕着上阳殿缓缓而行。
他们之间很久都没再言语,再一次绕到大殿正门,看到宽阔的大殿上首摆着那张孤零零的龙凤宝座,项晔喊来周怀,吩咐道:“撤下这张椅子,摆上一张可以容得朕与皇后同坐的宝座。”
周怀领命退下,立刻就带人去搬下那张华丽耀眼的龙凤宝座,珉儿静静地看着,但听项晔在她耳边说:“这么久了,朕一直忘了兑现你的第一个愿望。”
珉儿含笑:“臣妾自己也忘了,臣妾难得才见后宫,皇上也不会来,也就没人惦记这件事了。”
项晔凑近她,几分嗔笑几分得意,像是终于捉了珉儿的短处。
“现在……有别的人在,您看。”珉儿胡乱朝身边一指,可双颊已经泛红,带着不服气的笑意,在皇帝的目光下,终是服软道,“我记下了,一定记住。”
此刻,项晔顶在腹中的食物已经都克化了,夜色渐深,他自然留在上阳殿过夜,只是今晚没再要珉儿的身体。昨日初夜的辛苦,那些留在珉儿身上的痕迹,光是看着就心疼了,只是把心爱的人儿搂在怀里,说些悄悄话,便安然睡去。
然而过去仅有的几次同枕而眠,总是皇帝守着珉儿睡去,偷偷看她可爱安稳的睡容,今夜,珉儿醒着的时候,项晔已经微微打鼾了。
纱帐外只有一盏蜡烛摇曳着昏暗的光芒,但是这么暗的光线下,却是珉儿第一次仔仔细细地,久久地看着她的丈夫。
两个多月前,因为太过疲倦而顾不得伤心皇帝的粗根本不敢想象会有今天这样的光景,被皇帝逼在水榭栏杆下差点翻落太液池的人,也从没奢望任何温柔相待。所以,眼前的一切,裹在身上踏实而温暖的怀抱,都这么不真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抱着别的女人,心里就不高兴了。”这被珉儿定义为不该出现在皇帝面前的话语,此刻悄悄地说出口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甚至是淡淡的不甘心,她真的可以爱上这个,曾经那么粗暴对待自己的男人吗?
可到底,怎么才算是爱上了?
翌日天明,大雨磅礴,皇帝离开上阳殿时,看到暴就昏睡过去的人,翻腾的太液池水,看到拍上岸的波涛,竟然开始担心着填出来的岛屿能不能护得上阳殿的周全,这座岛屿和宫殿,从开始建造到落成,也经历过雨雪风霜,可是他从没担心过这个问题,而如今担心的,却是珉儿的安危。
好在午前,雨就停了,太液池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太液池水也没有淹入上阳殿。珉儿站在水榭外,看着宫女们把底板擦干,重新铺上绒毯,还等着在这里给祖母写信。
此刻清雅来传话,说等下皇帝会带工匠上岛查看地势和岛上的排水,请珉儿去太后宫里坐坐。
清雅笑道:“这上阳殿清雅笑道:“这上阳殿建成后,奴婢在这里守了一年,皇上可从没惦记过这些事,今年盛夏是在琴州过的,但往年的时候,盛夏暴雨,太液池的水多少是会没进来的。奴婢去年一整个夏天都担心下大雨,皇上倒没怎么在意,奴婢也不好为了这件事就去叨扰皇上,那时候皇上还没有立后的意思,便想着反正也没有人住的,谁知道今年,娘娘就来了。”着反正也没有人住的,谁知道今年,娘娘就来了。”
珉儿随口道:“皇上为什么,非要把这座宫殿建在水上?”
清雅道:“奴婢听王府来的旧人说,是因为敬安皇后喜欢水,而纪州都是石头,从前还是土地贫瘠的地方,所以为了喜欢水的敬安皇后,皇上才建造了这座殿阁。自然皇上自己没说过真正的原因,现在也不重要了。”
珉儿点头:“的确,皇上说这座殿阁,是为她而建造的。”
清雅担心她心里不自在,笑道:“奴婢多嘴了,好好的怎么提起这些事。”珉儿却转身要去换衣裳,准备到长寿宫去避一避,毫不在乎地说:“你不提,也不会改变这座殿阁建成的理由。”
换了衣裳,便坐了肩舆往长寿宫去,平日里珉儿会散步过去,但今天大雨过后地上湿滑,冲散的泥水也还没来得及清理,会弄脏她华贵的裙衫,便不得不用肩舆代步。
她高高坐在上头,目光所及的地方就更远一些,离开太液池边不久,就看到远处两个孩子追逐的身影,两个孩子她都认得,一个是大皇子项泓,另一个就是慧仪长公主的独子周觉。本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珉儿虽不喜欢慧仪母子,可周觉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她不会和孩子过不去,至于皇长子的教养,她自己还没在这个世界里站稳脚跟,哪里来的自信去管别人的事,便只坐着肩舆往长寿宫去。与太后说了会儿话,不久皇帝解决了上阳殿的工事也到了,太后见他们在一起的气氛那么好,不愿自己碍着两个孩子相好,就说要歇着,把他们撵走了。
此刻地上还是湿漉漉的,珉儿的长裙不宜步行,项晔站在宫门前看着珉儿坐上肩舆,把目光挑向远处,像是在对珉儿说:“不如朕在长寿宫和上阳殿之间建一条回廊,往后不论风霜雨雪,你都能行走自如。”
珉儿笑道:“皇上,臣妾不穿曳地长裙就好,今日是没想到这些罢了。”
项晔这才笑了,正是爱的热烈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把一切好的都给珉儿,自然真的建一条长廊,也不是什么难事。一面说着也在肩舆上落座,吩咐宫人要与皇后并肩而行,好方便他们说话。
此时远处有人匆匆忙忙地跑来,周怀上前拦下,皱眉听了几句话,又看看帝后这边气氛极好,便命来者退下,不动声色地跟着帝后往上阳殿去。
回到上阳殿,项晔带着珉儿查看岛上的地形,告诉她何处要修整,何处要小心,如今有人住进来了,这座岛上的问题就接连不断地冒出来,连带着填出的岛屿能在太液池的波涛中支持多少年,也成了问题。由于水波的推动漂移,接连岸边的引桥上也出现了裂纹,虽然这个在建造过程和落成后就被发现,但那会儿没人住,也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现在,时时刻刻都关乎着珉儿的安危。
“珉儿,你水性如何?”皇帝很不放心地问。
珉儿摇头:“我不通水性,元州并不临水。”项晔想了想,便道:“朕来教你。平山有温泉,过了中秋朕就带你去,现下天冷了下不得水,温泉里便不怕。你若不愿长途跋涉,在宫里造一处温泉也成。”
皇帝总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是啊,富有天下的君主本该如此潇洒的,但事实上帝王家该是有更多的无可奈何不是吗。但珉儿如今想明白了,知道皇帝只做了三年,比自己这个两个月的皇后,的确也强不到哪儿去,而在纪州的时候,他当然是说什么就算什么,这样的脾气三年五载地也改不了。
“还是去平山好,我从没见过温泉是什么样子的。”珉儿道,无论如何在宫外,也好过在宫里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跟皇帝学游泳,不过日子变得丰富起来,而不是终日困在上阳殿,或是长寿宫来回走一趟,能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她当然很高兴。
在渐渐习惯了宫廷生活后,想到自己一辈子要这么过下去,心里头还是发憷的。
“皇上,带母后一起去可好?”珉儿欣欣然,已经开始有所向往。
“只怕……”项晔笑意浓浓目色暧昧,心情极好地说,“母后不乐意随我们去。”
然而帝后正在为中秋后出行高兴着,这会子慧仪长公主刚风风火火地闯进皇宫,一路冲去海棠宫。进门见到脑袋上已经包扎止血布的儿子,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边上王婕妤见她来了,上前道:“长公主,小公子他不小心……”
可是啪的一声重响,慧仪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王婕妤的脸上,呵斥道:“觉儿不小心?还是你没看好自己的儿子?我可听说大皇子天天缠着我儿陪他玩耍,仗着自己是皇子,对比自己年长的表兄颐指气使,我觉儿受了委屈不敢说,难道我也不敢说?你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人做主吗?”
项泓见母亲挨打,冲上来拦在王婕妤身前,指着慧仪说:“不许打我娘,是表哥自己不小心摔的,姑姑你别赖着我。我娘是父皇的妃嫔,你不能打她。”
慧仪冷冷一笑,揪过外甥的衣襟,重重两巴掌扇在他脸上,惊得王婕妤脸色苍白,冲上前夺下自己的儿子,更奋力把慧仪往后一推,护着自己的儿子瑟瑟发抖。
周觉见母亲吃亏,也不肯罢休,冲上来对着大皇子和王婕妤拳打脚踢,海棠宫里乱作一团,宫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拉扯开。
拉扯间,脑袋上伤口又裂开,周觉坐在上嚎啕大哭:“娘,我们去找舅舅做主,找太后做主。”若是从前,慧仪必然要抱着儿子去太后跟前哭一场,可如今在赵氏的怂恿下,她有更长远的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能闹去太后和皇帝面前,见王氏母子挨了打心里也算出了口恶气,便要领儿子出宫去。
偏偏此刻林昭仪闻讯赶来,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慧仪冷笑:“现在是昭仪娘娘当家做主了?怪不得呢,王婕妤从前必然是惧怕淑妃,如今淑妃病着,她自然不必给你脸面了。你放心,我不会和一个厨房丫头较劲,她过去不过是我们家的奴才罢了。但是你们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要好好相处才行,人家的大皇子金贵,怕是你们惹不起。”挑唆了事端,慧仪就带着儿子走了,林昭仪被这一顿抢白,脸上怎么会好看,毕竟是长公主,太后见面也客气三分的人,她心里再瞧不起,面上总不能失礼,可她才管事两天,这就闹出笑话了。
“把大皇子带去书房,这会儿该是念书的时候,躲在宫里怎么成。”林昭仪冷冷地吩咐宫人把项泓带走,王婕妤不安地看着儿子被领走,生怕再有人要欺负他似的。而慧仪长公主说是大皇子缠着她的儿子,根本就是颠倒是非,自从周觉进了书房,儿子就不能安生念书,是周觉把书房弄得乌烟瘴气。
“我说,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天忙得不可开交?”林昭仪突然出声,把王氏吓了一跳,她都忘了身后还有这一位向来处处排挤欺压她的人在。
“臣妾不是有心的,昭仪娘娘,大公子他真的是自己摔倒的,不是泓儿打他……”
可不等王婕妤解释完,又是一巴掌,刚刚好落在方才慧仪那一巴掌的位置上,本就有些浮肿的脸颊登时肿得更厉害了。
挨打的人,更像是被打蒙了,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昭仪逼在王婕妤的眼前,咬牙切齿地说:“你再给我惹事,休怪我不客气,不要以为生了个儿子就上了天,你也不看看自己这个儿子,在皇上面前几斤几两。”
王婕妤的眼泪,像断了弦的珍珠似的不停地落下,越发勾得林昭仪一肚子火气,幸而孙修容赶来,没再叫她拿王氏出气,离开时也劝王婕妤:“哪怕就半个月,你别招惹昭仪娘娘不成吗?”
她们离去后,海棠宫鸦雀无声,宫女太监散在各处,也没敢多说什么。虽然他们宫里有一个皇子,本该无比尊贵,偏偏主子性格懦弱,因为她在外头到处被人欺负,连带着他们也被人欺负。
王婕妤泪如雨下,僵硬地转身走回内殿,贴身的宫女上前来问她是否安好,才碰到她,哭得伤心的人就退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哭道:“我招惹谁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她们凭什么?凭什么?”
太过激动的人,忽然猛地一阵咳嗽,竟咳出一口血来,唬得身边的人大惊,就要宣召太医。却被王婕妤拦下道:“不要宣太医,她们又该说我多事了,我没事,躺一躺就好。”
“主子,您可不能总是被欺负,这样我们大殿下也……”
王婕妤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哑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安乐宫中,淑妃的宫人把王婕妤那边的闹剧细细地告诉了她,淑妃慵懒地听罢,反而关心:“尔珍的身体可好些了?”
听说已经退烧,再养些日子就好,淑妃叹道:“那就好,等她好了,我也该好了。”
宫女笑道:“娘娘,听说林昭仪那儿手忙脚乱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动不动就发脾气。”
淑妃冷笑:“还有的受呢,再过几天瞧瞧,更热闹的还在后头。”她抬眸瞥了一眼面前的人,不甘心地问:“皇上今日,还是在上阳殿?”
果然这样的问题,本是连问都不该问,皇帝现在一心扑在秋珉儿的身上,眼里怎么还会有别人呢,海棠宫闹出这样的事,他竟然也不过问。
“怕是周怀太有眼色,不把这些事捅到皇帝眼前。”淑妃冷冷道,“去想法子告诉皇上,他那个姐姐,又来闹了一场。”
“是。”
“书房里这些日子的事,也都是散出去,什么话不好听,就拣什么话来说。”
宫人领命要离去,淑妃又把人喊下,吩咐道:“把梁太医找来,我有话问他。”一面说着这句话,淑妃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才有一个儿子,怕是远远不足的。宫人领命便要离去,淑妃又把人喊下,吩咐道:“把梁太医找来,我有话问他。”一面说着这句话,淑妃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才有一个儿子,怕是远远不足的。
可是生儿育女,皇帝不来安乐宫,一切都是空谈,把自己的身体调养好之外,必须挽回与皇帝之间的感情。可是想到感情二字,淑妃又觉得特别凄凉,十几年的情分,不及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庞。
而等不及梁太医到来,娘家先送了信进来,江云裳的嫁妆都已经准备齐全,而父亲和叔父一起联名请求,希望淑妃为他们谋一个前程,好让江家在京城落地生根。
淑妃按下了家信,这件事她办不到。上一回太后在长寿宫里摆宴,请了自家的人一同庆贺云裳与沈哲订婚的事,家人在那样的场合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就让她好不失望,纪州终究是小地方,家人那浑身上下透着的一股小家子气,让她宁愿在京城举目无亲,也不想叫别人笑话。
如今不是有了堂妹嫁入沈家了吗?她在京城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家里的人,还是安安生生回纪州去的好。
且说慧仪为了儿子,在海棠宫掌掴王婕妤的事,终究还是传到上阳殿了,周怀更是请罪说他怕扫了皇帝的兴,没有及时禀告周觉摔倒的事,原本一出事王婕妤就派人来知会的,可那会儿帝后之间气氛正好,他觉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给拦下了。
皇帝没有怪他,但的确不高兴,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已经容忍到了极限,可若追究她的过错,也不过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斤斤计较而已,真要把她怎么样,孤儿寡母的,也实在说不过去。
项晔对珉儿道:“又叫你看笑话了,所幸是皇家,朕是皇帝你是皇后,她还不能怎么样。若还在纪州,嫁到这么麻烦的家里,就实在委屈你了。”
珉儿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帝王家也不例外,人丁兴旺才好,若是连闹的人都没有了,倒是太冷清了。”
项晔见她的笑容,心里便舒坦了一半,可还是叹息:“说来不好听,可这样的亲人,不要也罢。”
珉儿为皇帝斟茶,慢悠悠道:“我在宰相府里,也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姐妹兄弟,还是很多很多。”
项晔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珉儿道:“祖母说,我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却是世上最亲的人,一个親字,写的是时常相见,与血缘有什么相关?皇上您说呢?”
“正是,与血缘什么相干,那个人也没把朕当做弟弟。”皇帝欣然,便又道,“朕另有一个兄弟挚友,是沈哲母亲家的表兄,与我项家不过是姻亲,比朕年长两岁。朕带兵离开纪州后,一直是他守护着母亲家人与纪州百姓,朕建立皇朝三年,他只在天定元年入过京。朕与你的大婚曾命他前来,他也不得空,但这次中秋节沈哲成亲,他倒是递了折子说要来了,朕与他无血缘之亲,更不时常相见,但却是朕视若手足的人。”
珉儿从宋渊的书里,就知道这一位,皇帝尚未报出名姓,珉儿就晓得是个叫秦庄的人,她说出名字来,反是叫项晔一怔,得知是宋渊那几笔的功劳,又嗔道:“朕还没和他算账,但你说的不错,宋渊的确是个人才,不止于编纂历史书籍。至于秦庄,那时候有人企图断我后路去攻打纪州,都是秦庄守城有功,名噪一时,他能知道也不稀奇”
珉儿笑道:“话是没错,可是皇上一句话,就否定了臣妾的话,臣妾说时常相见才是亲人,皇上偏偏又说不常相见,也视若手足。”
项晔微微皱眉,却也捉了珉儿的短处,笑道:“这会子没有旁人在,哪里来的臣妾?”
珉儿平日里严肃冷清的面容上,哪里能见到这样的甜美憨然,她别过脸不服气地嘀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没有尊卑本是放在心里的,嘴上说说也算是自律。”
见这样可爱的人儿,皇帝的心都软了,一时便把上阳殿外的纷纷扰扰给忘了,后来才又想起海棠宫的事,命人去知会了几句安抚安抚,就算了。如此,王婕妤一如既往地不被皇帝重视,哪怕她膝下有个皇子。实则如林昭仪这般最是欺软怕硬,皇帝若是重视海棠宫,她们根本不敢欺负到王氏的头上去。
而她们背后的家族对此则分析为,皇帝是故意淡化皇长子的存在,皇帝就算是推翻旧朝建立新权,也不是什么草莽起义的山贼强盗,纪州虽偏远,纪州王府也是在赵国享有百年盛名的异姓王,皇帝的出身本是高贵而体面的,他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厨房丫头生的儿女。
倘若如从前,慧仪翻天覆地地闹腾,或许这件事还会有下文,可连慧仪都不闹了,谁又会去在乎王婕妤受的委屈,这件事到了第二天,就烟消云散了。
而翌日正是八月初一,众妃要到上阳殿拜见皇后的日子,淑妃自然推病不能出门,却是错过了皇帝头一回与皇后并肩而坐,共同接见妃嫔。
皇帝会突然出现,连珉儿都十分惊讶,他是特地早早散了朝会,把一些事押后,掐着时辰来的上阳殿。而周怀早已安放好了足够帝后同坐的龙凤宝座,当林昭仪众人行礼起身,仰见帝后同席,都怔住了。
但珉儿见妃嫔,从来不过是应个景,依旧说的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散了后两人并肩而去,一退入后院,珉儿就问:“皇上怎么来了?”
项晔眼中满是宠爱,温和地说:“你那日说朕也不来的,朕想着哪怕一年几次,也要抽空来陪你坐坐,让她们知道朕重视你,不要因为你年轻就不把你放在眼里。朕的确不能时常来陪着你,但若是能来,朕一定会来陪你。你说害怕将来的人生要一个人面对重重问题,朕既然答应你要和你一起面对,就先从这些小事做起。”
皇帝几乎像是换了一个人,那个只会盛气凌人地冲进来,对自己挑诸多不是的人去哪儿了?相比七年战争,相比过去三年的朝政与后宫,皇帝难道是因为自己,开始贪图安逸了?也许换做别人,只会乐呵呵地享受这些幸福,可珉儿遇事总要多想几分,是不愿露在脸上,心里头必要求个明白的人。
那一日后,再到长寿宫与太后闲聊时,提起了中秋之后要去平山泡温泉的事。珉儿毫不掩饰自己的忧心,她担心皇帝对自己太好,会让大臣和天下人疑惑皇帝贪图安逸沉湎美色,虽说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正因为无数双眼睛盯着,连名正言顺的恩爱也是要有分寸的。
太后感慨道:“你小小年纪,却能想得这么细致,我越来越好奇你的祖母是什么样的人,能把你教导得这么好。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年纪相仿的老姐妹说说话,可就安逸了。可惜这京城纷纷扰扰,你断舍不得你的祖母来卷入是非,而我也离不了皇上与这皇宫,终究是无缘。”
珉儿笑而不语,她喜欢太后,可她更爱祖母,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祖母卷入京城的是非,便是连什么路过元州可见一面的话,也不必说了。
正要用午膳,一场风波悄无声息却又凶猛地袭来,不知是哪里的水出了毛病,还是做饭的人多添了什么,半个时辰前先去吃饭的宫女太监们,上百号的人集体中毒,虽然不是致命的毒药,可一大片人同时呕吐抽搐,也是怪吓人的。林嬷嬷的脸色都变了,不停地询问太后:“您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皇帝问讯赶来后宫,林昭仪等人也到了长寿宫,林昭仪如今管着后宫的事,哪怕宫女内侍吃饭和她没半点关系,也是她手下的责任,脸如菜色的人僵硬地站在帝后与太后面前,虽然根本没人打算找她追究罪过,她已经把自己吓得半死了。
经太医院带人一再排查,可以确定那一批太监宫女是被人定点投毒,并非皇城的水源出了问题,可纵然如此,还是弄得人心惶惶,拿下了几个负责膳食的人,问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珉儿冷眼旁观,彼时一句话都没说,退回上阳殿后,清雅亲自为她准备膳食,也是派人查了又查,才敢送入珉儿的口中,见皇后神情淡淡的,她问道:“娘娘不怕吗?”
想起清雅曾也问她是不是不怕皇帝,珉儿笑了,自责道:“是不是我不喜欢把情绪露在脸上,让你们总是要猜我在想什么,特别的辛苦?”
清雅笑道:“知道了娘娘的脾性,自然就习惯了,奴婢这么问也是关心您而已。”
珉儿颔首,便道:“你觉不觉得这件事,和那会儿混在衣裳里送给我的白衣,有一样的作用?”清雅不明白,只是摇头。珉儿想了想说:“若是宫人之间有仇*,连累旁人,那也是一个说法。但若不是这样的,那折腾上百个宫人,虚惊一场不过是闹出些笑话,失一些体面。当初我穿上白衣被皇上责备,心里想的,便是这宫里没有规矩,管事的人不够严谨,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事了。而这一回,伤的虽是宫女太监,可林昭仪不得安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