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茹毛饮血到发明火食,是普通动物进化为高级动物的重大分野。最初的热食是烧烤、炮制,随着青铜、陶器时代的来临,烹饪工具、方式也日渐多样起来。蒸、煮、煎、涮不一而足。我以为,水煮是最惬意的美食,比如火锅与涮锅。这里,我会把过于现代的烹饪器具电磁炉、燃气灶、酒精炉等搁置在外,单就炭锅说事。我的观点是,越传统,越风味,越耐咂摸。
炭火锅里首选木炭火锅,火锅是紫铜或红铜火锅,木炭是早年的人工烧制木炭,点火容易,旺得快,最适于博山什锦火锅。以事先煨好的鸡汤或大骨汤,加入海米、葱、姜、盐、胡椒调味,将主料猪肉丸、豆腐丸、熋肉、熋鱼、玉兰片、大白菜,在火锅里依次放好,点火、升温,滚上七八十来个滚头,就可以饕餮一气。
博山火锅鄙夷味精,却馨香在口。尤以数九寒冬,三五家人在小饭桌上围炉一坐,摆一圈老博山的三钱盅,暖一壶竹叶青斟满,室外风雪敲窗,屋里其乐融融,别有一番意趣。我看到一幅黑白照片,大概是内画巨擘李克昌、吴建柱、王继泉、张广忠、文向君诸先生,逢一个大雪天在原山一隅围炉畅饮的场景,颇得魏晋遗风。是所谓唯有雅人才有雅事,平平常常一只木炭火锅,因为几位艺术大师的撺掇,立马就形而上了。
当年,山东画派五位中国内画艺术大师李克昌,吴建柱,王纪泉,文向君,张广忠于暴风雪中原山一隅,围炉木炭火锅,酒不醉人人自醉也。历史久远,有此图像,着实不易。(文向君摄,王冬提供)
如果把火锅与涮锅混为一谈,那将是天大的悖谬。在博山人心里,火锅就是火锅,涮锅绝非火锅,捯饬不清楚这一点,称不得食客。同样是紫铜或红铜火锅,烟筒内膛火炉部分肚腹硕大,足以容纳一腔子木炭,而周边盛汤的锅子窄窄的那种才是涮锅。涮锅用上机制木炭更佳。这与涮锅的涮有关。涮锅之妙在于清水为汤,汤中不加任何调料,调料专门配制备用。锅中之水,需要滚头常开,始终处于沸腾状态,用筷子夹一片羊肉,探入水中,少顷出水,蘸料移入口中,便可大快朵颐。南宋美食家林洪在《山家清供》披露,他曾在冬季的武夷山捕获一野兔,甚肥美,但不知如何消受?一位老人告诉他:“山间只有薄批酒酱椒料沃之,以风炉安座上,用水少半铫。侯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筴入汤,摆熟啖之,乃随宜各以斗供。”用筷子夹着切成薄片的兔肉,在热气蒸腾的汤水中甫一撩拨,色泽骤变若云霞一般,再蘸上“酒酱椒料”制成的调味汁水,入口一咬顿生美滋美味。这是史上记载最典型的涮法。要义在于筷不离肉,肉不沉水,轻涮三秒五秒便亟需出锅,稍作耽搁便鲜香全无,涮肉变成了煮肉、炖肉,涮锅变成了煮锅,尤物亦味同爵蜡。当今人们,时逢社会转型,安全感或有或无,无人不有生存焦虑。涮个羊肉火锅,也耐不住性子,当情有可原。锅一开,几盘羊肉倾泄而下,然后经过亥时,羊肉熟透泛起,大家一顿捕捞海吃,直吃个肚肚滚溜圆。从吃相上说,全无博山老辈人的从容、矜持、儒雅和滋殷,涮的妙境,更被却之千里,享受变作果腹,食客沦为地道的吃货。
火锅用钢精或铝锅可行?行是行,味道要大打折扣,因为它们导热太快。八十年代末,我与宝森先生花38块钱从鲁东乐器厂各买了一只红铜火锅,到了冬季,时常添上木炭美吃一顿。这些年下来,几经搬迁,我的那只铜锅不知藏到哪个旮旯里去了,不知道宝森先生的那只还妥善保存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