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世纪50年代进入经济学研究中的马克思意识到,物质生产与再生产中最关键性的内驱动因和真正的创造性来源不是抽象的“一般生产”,而是劳动!科学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关注的“现实的人”只能是拥有劳动能力的工人。劳动者才是人们直接生活资料的物质生产与再生产的主体,生产作为人能动地改造外部自然对象的“积极活动”,真正的创造性基础,只能是劳动对象化的塑形与构序。这就使马克思在进入自己的经济学研究时,不再仅仅从物质生产过程的视位出发,而同时必须透过物质生产过程再次转换为从劳动过程出发。这样,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的生产话语就被再一次微观化到劳动话语的更深层次。
关键词:广义历史唯物主义 客体向度 生产过程 劳动过程 物相化
作者张一兵,南京大学教授(南京21002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8期P46—P67
责任编辑:赵培杰
基于物质生产与再生产过程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认识论方法,是19世纪50年代之后马克思进入经济学研究的指导性方法。然而,我们看到,在马克思开始走向自己的第二个伟大发现——剩余价值理论的具体经济学革命思想实验时,他却不得不进行一个历史唯物主义逻辑构式中在构序起点上的重要转换,即从生产过程转向劳动过程。这恐怕是过去我们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研究中没有认真注意的方面。鉴此,本文拟重点讨论马克思这一时期经济学研究中从客体向度对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则的一些深刻思考。
一、为什么会从生产过程转向劳动过程
其实原因很简单,从斯密到李嘉图的经济学研究,其社会唯物主义的逻辑前提都是承认物质生产的基始性地位,否则,就不可能开始对资产阶级社会中生产活动和经济关系的分析。更重要的是,在马克思这时的主要理论对手李嘉图那里,由于机器化生产的进程,劳动价值论越来越被笼统的“生产成本”和平均利润率之下的“生产价格”一类的含混表述所遮蔽。马克思意识到,原先自己从人本主义的价值悬设中的理想化劳动,转向历史性的客观物质实践,再探基于物质生产这一社会定在和发展的基础,在观察整个社会生活的尺度上是完全正确的。可是,进入经济学语境之后,特别是当他直接观察资产阶级经济生活时,他却意识到,在资产阶级经济学那里,作为人对自然的能动活动出场的物质生产物相化,可以是由资本有目的驱动和生产的客观物质过程;这里改变自然对象和社会生活的“现实的个人”,也可以是支配和指挥生产与再生产过程的资本家、监工和科学家,而李嘉图恰恰是以物质生产与再生产的客观过程,彻底抹煞了工人在机器生产中的主体作用。这使马克思突然认识到,必须重新凸显客观的物质生产物相化与再生产中最关键性的内驱动因和真正的创造性来源不是抽象的“一般生产”,而是劳动!科学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关注的“现实的个人”,只能是拥有劳动能力的工人。劳动者,才是人们直接生活资料的物质生产与再生产的主体,生产物相化作为人能动地改造外部自然对象的“积极活动”,真正的创造性基础,只能是劳动物相化的塑形与构序。这就使马克思在进入自己的经济学研究时,不再仅仅从物质生产过程的视位出发,而同时必须透过物质生产过程再次转换为从劳动过程出发。这样,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的生产话语就被再一次微观化到劳动话语的更深层次。并且,这个特殊的劳动话语也是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之上历史现象学的重要逻辑起点。过去,马克思在经济学研究语境中凸显的这一劳动话语所包含的重要的思想内容,只是被当作经济学的话语来对待,而没有看到马克思关于劳动过程中有用(具体)劳动创造使用价值的讨论,恰恰是马克思对《德意志意识形态》创立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构境客体向度的重要拓展,是宏观层面物质生产物相化与再生产的进一步微观化思考。这一劳动者的爱多斯(eidos)之相通过劳动外化于对象,失形/塑形和祛序/构序产品使用价值的“工艺学”构境,不仅是非物像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认识论的重要深化,也是我们入境于剩余价值理论探索和科学认识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方法论前提。所以,这也会是笔者在此想格外关注的方面。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中进入经济学语境之后,虽然一上来面对的就是古典经济学将物质生产作为社会生活的基础,他也在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客体向度充分肯定了这一前提,但他很快指认了劳动在物质生产过程中十分特殊的关键性主体作用。他分析说,如果我们仔细去看生活资料的物质生产与再生产过程,那么,构成有明确目的物质生产过程的“所有三个要素,材料、工具、劳动,融合成为一个中性的结果——产品”。其实,这有五个环节,一是马克思这里没有直接指认的生产的目的,二是生产将改变的对象性材料,三是作为生产中介的工具,四是劳动活动,五是作为生产过程结果的产品。用后来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的表述,“如果从整个过程的目的,从要生产的产品来考察这些要素,它们就可以被称作生产材料,生产资料和生产劳动……”这还是五个环节,即生产目的、生产材料、生产资料、生产劳动和生产产品。如果从历史在场性来看,生产材料、生产资料和产品都是对象性的到场,生产目的和生产劳动的在场方式却是非实体性的,而后二者都是以劳动者的到场为前提的。从广义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人改变自然的能动关系上看,生产目的是人改变自然的要求,生产材料是被改变的具体对象,生产资料是辅助这种改变的中介手段,有目的的生产劳动是这一改变的具体物相化活动,生产产品是这种用在性改变的最后结果。马克思进一步分析说:
这是马克思在自己最初的经济学思想实验《大纲》中关于生产过程的一段颇具哲学意味的表述。入境这一话语片断,立刻让人想到1844 年马克思关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那次摘录和思想实验。第一,生产过程就是上述五个环节的再生产过程,依据一定的生产目的,生产劳动、生产材料、生产资料都被“消费”了,这种消费的结局不是黑格尔式的观念自我扬弃之无,也非“对象的东西单纯主体化”,而是在生产过程中再成为被塑形和构序的对象——产品。这里出现的黑格尔式的对象消逝之“无”与让惰性的自然物通过观念目的“主体化”的构境,当然过于形而上学,所以马克思进一步解释说,生产过程中的Verzehren(耗费)的关键并不是生产材料和生产资料的物质性耗费,而是非实体性的“耗费本身的耗费”,说穿了,就是生产过程中劳动活动的耗费。因为这种有目的的活动在生产中当下发生并在场,随即便“抽身而去”。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说法,即劳动消逝在对象之中,或者倒过来说,叫对象为“正在消逝的东西”(verschwindend darstellt),这是本有存在中的对象在劳动关系中的消失。从哲学上看,活动的用在性在场消隐于物的对象性到场,这正是一般物像迷碍生成的第一步。这显然是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到《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中第一层级物相化成因的进一步基础性说明。并且,所谓生产力的根本因素并不是物相化中实体性到场的劳动者,而是劳动活动在场的功能水平和质性。第二,劳动活动的耗费是对物质的东西的“扬弃”,扬弃在这里表现为否定中的肯定,或者叫“扬弃的扬弃”。这又是黑格尔式的哲学话语,具体地说,生产并不把对象简单否定掉,生产表现为一种劳动对象扬弃中的劳动活动改变对象的新的物质Setzen(设定),这是改变自然界原序和生命负熵本质的基础,这种劳动活动对外部对象的物质设定就是我们的周围新世界在场的开端。这种“改变世界”的历史性构序能力和水平,也就是生产力的历史本质。在1844年写下的《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摘录》中,马克思摘录黑格尔的原话为“自我意识的外化设定物性”(sezt die Dingheit)。第三,劳动活动设定物质对象的扬弃,是一种失形和塑形、祛序和构序、脱型和构式的
(创造形式的活动)。其实,这正是人有目的的爱多斯之相实现出来的过程,也是生产技艺中“怎样生产”的具体机制。因为,“它耗费的只是对象的既定形式,以便赋予对象以新的对象形式”,这让人想起的情景,是马克思在“工艺学笔记”中看到的去除兽皮上的毛(自然生命负熵之赋型中既定形式的脱型),并且使之成为遮蔽身体的“裙子”(人的生活负熵之构序中新的对象形式)的过程。由此,劳动活动“赋予对象以形式,使活动物相化”(materialisirt)。依笔者的判断,这是马克思的materialisirt(物相化)概念的第一次正式出场。笔者认为,物相化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重要的哲学概念,它既不同于传统费尔巴哈话语中的对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