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地道的梨窜。走遍全村的梨林,什么位置的哪种梨子什么时候快熟了,我心中有一笔账。
小时候我问爷爷:“咱村的大梨树林到底有多少年了?”
“我爷爷说,他小时候梨林就这样了。”爷爷说。
爷爷对梨树很有研究,家里尽管很穷,但修剪梨树的家什都很齐全。
春天,梨林如雪国一般。白色的梨花一层层厚厚地裹住村庄。嗅着淡淡的清香,穿过林子,便见到闪着银光的池塘。那水鱼影可见,小荷在波光里微动。池塘绕村一周,有小桥通入,小孩子们三三两两扫梨花喂鱼。当梨子长得如孩子们弹的玻璃球一般大时,已是初夏了,梨林也变得相当茂盛。此时,孩子们常常在晚饭后到梨林去玩耍,累了就坐在树下,大家都不作声。夜色映着一棵棵梨树恢大的轮廓,一阵风踏叶而来,踏叶而去。
最早一批梨在盛夏就可以吃了,那时,我通常跟爷爷住到梨林的窝棚去守梨。我喜欢趴在窝棚里望着外面坠满树的梨子,大梨树展开多条巨臂把窝棚罩住,从远处不容易发现窝棚,这让我想到“埋伏”这个有趣的词。晚上,爷爷和我坐在窝棚前,讲着一些有趣的事,然后各自想些海阔天空、记不住的事儿。爷爷的烟袋锅一闪一闪,透过树缝,见邻近梨林的守梨人也一闪一闪地抽着烟。若路上或林边有动静,爷爷便咳嗽一声,以示警戒,附近几片梨林的人也跟着一阵咳嗽。白天,常有过路人到林子里凉快,梨随便吃,只是不能带走。这是梨林的规矩。
摘梨的季节一到,村子便沸腾了,老老少少的梨窜们兴高采烈地爬到巨大的梨树上,高声笑着、叫着、骂着,即使不上树的老人小孩也在树下帮忙。一筐筐的梨子被小心翼翼地递到树下,然后按等级装筐、装车,浩浩荡荡运到大城市。被挑剩下的梨子分到各户,大家赶集卖了,赚几个零钱。
我是一个地道的梨窜。走遍全村的梨林,村里有十几种梨子,单凭叶子就能辨认出来。什么位置的哪种梨子什么时候快熟了,我心中有一笔账。尽管有守梨人,我总能想办法在第一时间把最甜的梨子吃到肚子里。我最喜欢吃紫木梨,那味道像现在流行的新疆库尔勒香梨,但更大更脆更甜,掉到地上摔个粉碎,吃起来哗哗流水,浑身舒坦。我在作文中写道:“我的理想就是永远在梨林里。”
梨子一收完,守梨人拆掉窝棚回家了,梨林成了小梨窜们的天堂。孩子们在树上玩一种只有本村孩子玩的游戏:窜杈杈。这是一种接近树上捉迷藏的游戏,被追的人下树或被捉到为输。大家在树上像猴子一样窜来窜去,很是刺激。
记忆中,一次都没有输过的梨窜是狗剩。他比我大三岁,长年腻在梨林。不管什么梨子,他闭着眼睛一闻就能说出品种。有一次,村西三个窜杈杈的高手来挑衅狗剩,狗剩“哼”了一下,斜着眼说:“你们几个毛孩子,一起来。”他们把鞋脱掉,在一棵硕大的大青梨树上展开追逐。我站在树下看着,几位高手敏捷地在梨枝间窜来窜去,企图形成对狗剩的包围。狗剩哼着跑调的《学习雷锋好榜样》,把右手背在身后,从容淡定地闪展腾挪。终于被包围了,他迅速攀到树巅,跳出包围圈,双手叉腰,模仿李玉和“哈哈哈”大笑。那三位也往树顶聚拢,眼睁睁狗剩已无路可走。他使劲摇晃树枝,摇得那几个紧抓着树枝不敢动。突然,狗剩用脚勾住树枝,身子往后仰去。大家以为他要掉下树了,他却死死抓住树枝的末端,猛一荡,荡到了另一棵树上。我看得惊心动魄,心生佩服。那三个小子灰溜溜下树走人。
守梨人想到狗剩都有点脑袋大,他经常悄无声息地在梨树上窜来窜去,累了就在树上睡觉。有一次,一个守梨人到邻近的梨林串门说话,临离开,开了个玩笑:“我得赶紧回去,不然狗剩去了。”不知哪一棵大树上传来狗剩鸭子般嘎嘎的声音:“狗屁!我才不去你那林子,没好吃的梨。”两个守梨人立刻去搜,最终竟没有找到狗剩。
狗剩待我不错,经常在上学的路上,从后面追上来,送我梨子吃。“看看,紫木梨灌浆了,可好吃了。”他嘎嘎地说。那得意扬扬的神态显示,他真的认为自己是顶级梨窜。但他一到学校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木讷、拘谨,不太说话,怕见老师。他上学根本没有开窍,是班底子。三年级时跟不上班,按规定必须留级。他逃学了,一头扎到古梨林中,等放学时再回家。
那年夏秋大旱,梨子特别甜。秋季开学好多天,狗剩家才发现他逃学。他妈把他生拉硬拽送到学校,等他妈一离开,他立刻开溜。
记得那天下午,学生们在上课,听到嘎嘎的哭声,孩子们从窗口看见狗剩被他妈用一条绳子拉着进了学校。他妈拉绳子的样子像拉车,骂着把他拉到三年级门口,才解开绳子,跟老师说话。还没说两句,见狗剩飞快窜到学校的南墙,敏捷地爬了出去。从此,他连家也不回了,成了职业梨窜。我当时竟有点儿羡慕狗剩。
几天后,他妈在放学的路上问我是否见过狗剩。他父母是那种脑子糊里糊涂的人,遇事想不出办法。看来狗剩真的毅然决然离开学校,离开了家。周末,我到梨林的窝棚里替爷爷守梨,突然听到窝棚外大梨树上嘎嘎的声音:“你爷爷去哪里了?”话音刚落,狗剩像猴一样从树上跳到窝棚口。好多天不见了,我还真有点小惊喜,他变得黑瘦黑瘦的。
“狗剩!”我捶了他一拳,请他进窝棚。他好像不想坐下,很警惕的样子。
“你爷爷不会马上回来吧?”
“不会的,去生产队仓库取农药去了,还得一会儿。”
他沉默了一下,问:“你家祖传中医,你说梨是热性还是凉性?”
我说:“梨是凉性的。”
他扒开嘴唇:“你看看!”天哪!他的嘴里布满了白色的溃疡点。那该多疼啊。
“梨是凉性的,怎么会上火呢?”他低头喃喃道。
我一时语塞。
“你真不回去上学吗?”我问他。
“不!”他平静地说,“在梨林里多好。”
我看着他走出这片梨林,干瘦的背影隐身于另一片梨林里。
不久,生产队开始组织摘梨;不几天,爷爷撤了窝棚。随后,就是收玉米。梨林空了,玉米地也成了光秃秃一片,天很快变凉了。
“狗剩回家了没有?”我心里嘀咕。没有梨了,也没有玉米,他吃什么啊。
万没想到,狗剩喝农药死了。这消息来得很突然,就像在说电影里的故事。但狗剩真的死了,他从生产队仓库里偷出了敌敌畏,那种农药闻上去有红糖的味道。
他是趴在靠近北大湾的一颗大梨树上死去的,那是一棵把身子使劲伸向池塘的、庞大的紫木梨。我记得,我和他都是在北大湾的狗刨高手。
若干年后,我回忆这次见面,疑惑自己当时为何不多问一些关于他生活的问题。例如,他晚上睡在哪里?怎么吃饭?冷了怎么办?可能当时自己也只是个7岁的懵懂小子,也可能狗剩在我的生活中算不得重要人物,以至于这一切都成了谜。但我深刻记住了这次分手。
终结梨窜时代的是村里的玉湖爷爷。改革开放后,村里分产到户。梨树也照此办理。我家分到了若干棵大青梨、鸭子梨,还有棠梨,我很失望。这些都不是我喜欢吃的梨种。我喜欢紫木梨、大白梨。大白梨样子光亮可人,黄中泛白,汁多,甜中带酸。可惜产量少,树也难育活。
村里最大一棵白梨树分到了玉湖爷爷家。这棵树在梨林的最东面,靠近村里的大东坡。站在这棵树上,大东坡广阔的庄稼地尽收眼底。
玉湖爷爷与这棵树几乎是相依为命。玉湖爷爷已经70多岁,是个货真价值的老梨窜。他人高马大,说话声音高亢洪亮,为人爽快,喜欢开玩笑,见人就开逗。他有严重的哮喘,在没有灯光的夜晚,很远就能听到他努力喘气的声音。
“梨能治我的病!”他肯定地说。从梨子一结果,他就在树下扎好了窝棚。一直到收梨后,叶子就要落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拆棚回家。其实,守梨只是玉湖爷爷的一个合理的借口,他喜欢腻在梨林里,喜欢晚上睡在树下窝棚里与树共融的感觉,尤其是那越来越香的梨味使人着迷。可惜这样的日子到头了。
分产到户后,大家嗅到了钱的滋味。那时候,当地的梨子不值钱。政府号召种棉花,村民们很快尝到了甜头,一门心思种棉花。逐渐,大家开始翻修房子,买了新自行车,手腕上也戴了表,却发现梨林出了问题。那一年,大家普遍发现梨子上长了密密麻麻的疙瘩,梨子长大以后根本不能吃。
什么原因呢?
有人说,梨树老了,都200多年了;也有人说,棉花招虫子,把虫子引到梨树上了。总之,梨树废了,没有用了。这是一次历史性的变化。有人看着无精打采的梨林,突然生出来一个可以赚钱却很恐怖的念头:卖树。木匠们欣喜若狂。梨树属于硬木,生长缓慢,木质精密,且有淡淡的香味,可用来做上好的家具。
“你给多少?”
“我出100。”
“不卖!”
“150。”
“不卖!”
“最后的价:200。”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再加点吧。”
“好!最大一棵250,其余200。别再要价了。”
那时我已经是县一中的老师,每个月的工资是47元。
古梨林的劫难来了。木匠们在交钱后,立刻雇人挖树。不到半年,村外的梨树几乎全部消失。村子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那么陌生,那么干枯,什么气象也没有了。放眼望去,东梨林就只有玉湖爷爷家的大白梨树还孤零零地守着。他拒绝了木匠们的纠缠,尽管他也需要钱。他不理睬家人的劝阻,像往年一样住在树下,尽管没有人会去偷已经不好吃的梨子。玉湖爷爷坚信,等梨子熟透了,梨子的病自然就好了。
在一个风静月圆的秋夜,村里人隐约听到村东有人唱吕剧:“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还你的店饭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那声音高亢悲凉,却不断停顿。
“可能这老家伙喝酒了,还会唱《秦琼卖马》。”村里的老人大都与玉湖爷爷开玩笑,一见面就相互打趣:“你还没死啊!”
凌晨时起了风,下了一点小雨。赶早去大东坡收玉米的人,像往常一样,经过大白梨树时都要与玉湖爷爷逗几句,例如“昨晚鬼没来”之类。却发现玉湖爷爷没有反应了。他终于死在了大白梨树下。
从此,村里再也没有了梨窜。据说大白梨树卖了个好价钱。
(作者系中国教育报副总编辑,本文为“张圣华乡关三章”之一)
《中国教育报》2018年09月21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