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花甲。图/ 网络
就连分店也是老食客们逼着她开的。2017年,新桥街的老店面临拆迁,小民姐有点儿想不干了。老食客们根本不答应,“你不开了,我们去哪里吃宵夜去?”
最终,小民大排档搬到了武泰闸路的天桥下。去年8月份开业当天,小民姐仍然坐镇厨房,可是头一次紧张得手抖。她生怕换了地方,老客人不认,冷清得撑不起场面来。
“结果爆了。”下午4点半,熟客们掀帘而入,奔着熟悉的铁方桌和红塑料凳子落座,仍然是招牌老几样,店里80张桌子全部满了。
小民不熟悉崭新的点单方式,不是拿着菜单站着推荐招牌菜,而是客人自己填好菜单再送到窗口,她有点忙乱。当天凌晨,收拾妥当后,她才有功夫想起自己搬离老巷子的那一天。
那是2017年6月30日,新桥街上的小民排档已经收拾得空空荡荡。小民姐回去了一趟,看着自己站了14年的炉子,忍不住蹲下,“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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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三哥,也很少看到小民姐这样脆弱的时候。她藏不住话,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不跟她吵,她一火,我就躲。”
三哥对小民姐最有办法。小民姐家住在新桥街的老巷子旁,外面通着一条废弃的铁路。三哥就在铁路局工作,他家在铁路的另一头,隔着小民家不到200米。小民姐用自家的铺面开了一间租录像带的店,两边满满地码着古惑仔和夜上海。
三哥常来。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经历。小民姐当时已经和丈夫离婚,带着女儿独自生活。三哥在一场变故中失去了妻子和儿子,单位改制裁员之后,又丢了工作,整个人很消沉。很长一段时间里,三哥靠租录像带看打发时光。如果不是还要给老母亲煮面条吃,他自己都不想开火。
三哥的姐姐提醒他,“小民不是还一个人?多好的姑娘!”于是在下一次走进小民店里时,三哥对小民姐说了这辈子最不沉稳的一句话,“我老来照顾你生意,你要怎么照顾我哦?”
小民姐不想随随便便将就个人。她离婚的原因,就是觉得对丈夫“没有那么爱。”但三哥有些打动她:这个男人最消沉的时候,都没忘记照顾老母亲。她玩笑似地回了一句:“将来你要是开了店,我也常去照顾你生意!”
那中间还聊了什么,已经没法复述清楚了。但三哥和小民姐都记得,就在那一天,两个破碎的人走到了一起,没有婚礼,没有红包,甚至连一顿庆祝的饭都没吃,就决定“把日子过好”。
给小民姐帮厨,乐呵呵的三哥。图/ 韩逸
这些年,三哥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每天凌晨4点准时起来,进完货,回家做好早餐,再送儿子去上学,接着做好午饭,等开店的小民回来一起吃。小民女儿的中学时代,家长会都是三哥去开。大学开学,三哥陪女儿去报到,把床铺得熨帖。女儿曾经画过一幅画,上面是牵着手的一家四口,写着“虽然你不是我亲爸爸,但我心里早就把你当作爸爸了。”三哥看了,直掉眼泪。
后来,三哥去学了厨,和小民姐一起把冰冻的鸭脖、鸭货解冻好,拔毛、洗净,再支起锅子卤。可勤快没能让鸭脖摊的生意好起来,经常一天也没几个上门的顾客。最难熬的时候。三哥瞪着电视,小民姐瞪着报纸,俩人看起来像是在赌气。
他们所在的新桥街,是老武汉最早的宵夜街之一。来来往往的客人钻进香味儿悠长的巷子,不只小民姐的店这一个选择。小民姐豁出去了,她跑到旁边生意最好的水饺店,没带什么东西,张口就求老周夫妇两个,把做水饺的手艺传给她和三哥。
“你是哪个?”老两口第一句就问。小民姐说,我自小在你们家过早,十几年了。又说,我们家男人是三哥,那个谁谁谁家的三哥。
不是没有人上门央求过学老周水饺的配方,他谁都没答应。可是最后答应了小民——小民姐和三哥走到一起的故事,街坊邻居都知道一点。
三哥开始上门学包水饺。猪肉定要前肘肉,菜要新鲜,馅料怎么调,样样是学问。包了几个月,每个饺子都周正好看了,调出来的馅儿“是老武汉人吃的那个味道”,老两口才放他回去。打那儿以后,来吃的客人渐渐变多,小民姐家留得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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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吃苦,真能吃苦。”三哥记得他和小民到处学艺的日子。听说谁家东西做的好吃,他们白天忙完自己的档口,晚上就去取经,有个冬天,已经临近半夜,三哥还骑着摩托车载着小民去黄陂学做火锅。
路上要两个小时。三哥把小民姐的手揣在自己的衣兜里,上路了。“你冷不冷?”三哥一路不住问,小民姐只说不冷。可到了黄陂那家火锅店门口,三哥停了车,小民姐一下就歪倒在路边——她的脚冻得完全没知觉了。
除了到处取经,小民还拿自家的锅子每天都做实验。客人说咸了,就少撒点盐,客人说辣了,就减一减辣椒。没有客人的时候,两口子就在家一口气做上好几锅,这一锅多放花椒,这一锅添上香叶,细细比较。小民心里赌着一口气,“我就是不要比别人差。”
口味慢慢固定下来。客人来得多了,家里摆不下,就摆到街上去,沿着铁路边一字摆开。近处还有拉出来的电线,点着灯,远一点的,就摸黑吃。
脾气就是那时候一点点攒起来的。客人催得急,喊着叫菜,有时候也会骂,小民姐就骂回去。起了纠纷,也要立刻去处理。一只锅子逐渐变成4只,6张桌子逐渐变成五六十张桌子。干了一两年后,小民姐才学会了抽烟,喝起了可乐。
热了就抹痱子粉,腰疼就绑上护腰,常年握着炒锅的右手上,磨起了一层厚茧子,油亮发黄。头发白了,不去管它,14年里,她根本没认真照过镜子。
在后厨忙活的小民姐。图/ 韩逸
直到2017年,父亲脑溢血,小民姐真正从灶上退下来。病来得突然,父亲只能吃流食,小民姐连给他做一桌好菜的机会都没有。
父亲离开之后,小民姐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儿女和母亲。大排档生意好得很,她想过让女儿来接班,可女儿根本不感兴趣,“她要教她的跳舞。”小民姐脸上没有失落,她觉得女儿能做喜欢的事情,很难得。
小民姐不愁没人接班。熟客们帮她管理着其它分店,由小民姐教出来的侄子们掌勺。余豆豆也是其中一个,他是汉口分店的店长,店里循环播放着叫人口水四溢的《风味人间》。
小民姐现在走到哪个分店,都会被人认出来。有人说,老板娘比电视上还漂亮哦!她吸一口烟,笑声还是能穿透大排档里所有的声音,“哈哈哈哈,我等的就是你们这句话!”
在店里穿梭上菜的小民姐。图/ 韩逸
“不是生活逼着你,谁愿意那么凶哟。”小民姐终于不在厨房里吼叫了。有时会笑模笑样地和过来打卡的游客合影。她染黑了头发,纹了眉毛,手上的一层茧子也褪去一半,只剩虎口还有个硬硬的疙瘩。
三哥还守在老店子里,忙着给熟客递烟,腾座位。在家里,他还是默默包揽一切家务,即便偶尔俩人冷战,也坚持不了几天。“想想以前吃过的那么多苦,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说到过去,很凶的小民姐难得湿了眼睛。她觉得,自己能够一直凶得“我行我素”,全靠三哥的包容,“店啊,钱啊,我真的宁愿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
“这话你对他说过吗?”
“没有。但他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