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和等编:《义和团资料丛编·荣禄存札》,齐鲁书社1986年
年谱之业,非仅于罗列异文,随人观玩,便可谓史家之能事毕矣。如梁启超所言,“资料少既苦其枯竭,苦其罣漏,资料多又苦其漫漶,苦其牴牾,加以知人论世,非灼有见其时代背景,则不能察其人在历史上所占地位为何等”(《中国历史研究法》)。王刚在史料考辨方面颇下功夫,凡厘清史源、订正时间、钩稽故实、比较异说,皆以按语或注释一一说明,体现出不俗的研究素养。书中辩驳、校正旧说之处甚多(前辈学者、当代同仁均有),迳论“此说不确”“此节不确”“都不确”“此说有不确之处”“此说当不确”“此处稍有不确”“此说不确之处甚多”“其说不可靠”“此说亦不可靠”(见第3、29、31、183、236、277、356、411、419、421、477、502、543、552、587、615、618、638、641、646、797、822、1020、1034、1049、1087、1110页等处),态度剀切爽直,结论斩截利落。此处仅就印象深刻的几例略作申说。
当清宫档案尚未大量刊布之前,早期晚清史研究不得不倚重时人载记(尤以形成背景各异的各种“小说笔记”为大宗),在史观上则不能跳脱出“后辛亥革命”的时代氛围,论家笔触多集矢于总结或批判“亡清”的教训。从新、旧或战、和立场出发区分历史人物,以“帝、后之争”为表征的宫廷矛盾渐成为解释晚清政治史的一条主线,并统摄“恭、醇之争”“南、北之争”等政治派系运作,这一解说模式在石泉著《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1948)已见雏形,后高阳、林文仁等人著作持续加以阐发,影响至今。荣禄一人历经道、咸、同、光四朝,长期身居中枢,与满汉、南北、新旧各派政治力量关系微妙,也是沟通各派的关键人物。在他身上,附着了许多以讹传讹、未经验证的“说法”。“长编”多处对话陈说,以“剥笋”之法,层层剥去当时及后世渲染的颜色,力求还出谱主本来面目。如论者多谓同治帝驾崩之际(1874),荣禄因“擅动枢笔”而结怨沈桂芬,并以此作为“南北之争”之论据。王刚考证源流,揭出此说本于陈夔龙《梦蕉亭杂记》,“陈夔龙与谱主虽有师生之谊,但订交是在甲午后,故他对谱主早年经历并不熟悉,所记多系传闻,此段记载尤为荒谬”,其驳论三层环环相扣,理由如下:
其一,同治弥留之际,沈桂芬入宫时间早于文祥和谱主,并非迟到。(可参见《翁同龢日记》)。其二,即便文祥因病不能拟旨,在场军机大臣尚有恭亲王、宝鋆、李鸿藻等,弘德殿大臣尚有翁同龢、徐桐等,其资历均高于谱主。何能均推让谱主执笔?其三,谱主不由科举出身,平生不以文字见长,如此至大至重之恩诏、遗诏,何能胜任?(84页)
又,光绪四年(1878)十月,贵州巡抚出缺,有论者谓荣禄曾献言于慈禧太后,将军机大臣沈桂芬外放黔抚,此系“荣禄由内廷路线对沈桂芬及南派所进行的反击”,“沈、荣对抗进入白热化阶段”,而当时荣禄背后的奥援为北派清流领袖李鸿藻(林文仁:《南北之争与晚清政局——以军机处汉大臣为核心的讨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91-94页)。其说所据,系陈夔龙、文廷式等近人笔记。按傅斯年的史料学观点,“官书失之讳,私记失之诬”,“后之学者,驰骋于官私记载之中,即求断于讳、诬二者之间”(《史料论略》)。王刚能于官书、私著等量齐观,详辨而慎取之,指出陈、文两家所记“自称直接或间接得之于谱主之口,但不合实情之处甚多”,又据《宫门抄》,考出“谱主十八日以来一直出差,二十六日归来请安,但未蒙召见”,二人笔记“所述本就可疑,再据以推断谱主系二十五或二十六日进言更属荒唐”(143-144页)。同年十二月,荣禄遭开缺,被革去“工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等职,为其仕途一大跌蹉,旧说亦将此视为李鸿藻、沈桂芬政争之一部分。王刚亦力辩荣禄为“北派之代理人”之说不可靠,“总之,陈夔龙所记不可信,今人据以解释晚清‘南北之争’尤属牵强”(146页)。
《梦蕉亭杂记》书影
戊戌变法失败后,时人有言“素知后帝不睦,变法非其时也”(费行简《慈禧传信录》)。实际上,此类说法多是在知晓政变结果后追溯前史,帝后矛盾公开化、慈禧太后政治形象负面化,都会影响人们看待戊戌前宫廷关系的眼光。“后帝不睦”究竟始于何时?学界追溯往往过于随意,无视早期帝后君臣交往模式的微妙性,扭曲甚至夸大矛盾。如光绪二十年(1894)十月,慈禧太后召见枢臣于仪鸾殿,宣布瑾、珍二妃种种劣迹,著降为贵人。清人笔记常以此事证“帝党”“后党”之说,并将荣禄归为“后党”。王刚以为此说“武断”,“是时帝后虽有隙,但并非对立关系,彼此皆无树党之举。谱主政见(比如和战问题)随事而异,并非专右慈禧而忤光绪”(245页)。
此前笔者在评论马忠文著作时,曾指出一点:“关于荣禄其人,无论生前身后、朝野内外,都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不止于有污名化倾向的康梁宣传话语,也有据说出于辩诬目的而形成的《景善日记》这样的伪造文本。所谓真伪,不过相对问题,‘最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而利用之’(陈寅恪语),考察荣禄有过何种形象、经由怎样的途径形成现有认知,这虽已是另一话题,但与研究‘荣禄与晚清政局’并不脱节。”(《仕途得自“武”事,谥号却为“文忠”》)《荣禄年谱长编》所着眼者,主要还是谱主本尊的言论行止,但在史实考订、史料辨疑的过程中,常常需要对话康、梁,一定程度上也触及了“荣禄形象的流变与形成”问题。王刚对此抱有清晰认识,并且加以精辟的解说:
百日维新前,谱主与康有为之关系既已不睦。六七月间天津废立传闻四起,康有为据此敌视谱主更甚。七月底、八月初,杨崇伊、曾广汉等赴天津见荣。康更相信谱主有政变阴谋。其拉拢袁世凯图谋政变,也是为对抗谱主之需要。故康心目中,谱主为反对新法之旧臣、图谋废立之元凶、后党集团之中坚。新法所以不行,引袁所以失败,政变所以发生,谱主都是西后之外罪魁祸首。是以政变之后,康据此印象丑诋谱主。作为宣传文字,此类记载合乎情理,但常不合乎事实。而近人笔记或教科书,又常采康、梁文字以记谱主言行、立场,谱主之历史形象不免脸谱化。(478-479页)
如李希圣所作《庚子国变记》,初刊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书中对荣禄颇多抨击之辞,一时流传颇广,为晚清著名笔记。该年正月,官学大臣张百熙奏《筹办大学堂情形并推广章程五条折》,另片请以吴汝纶为总教习,上谕允准。王刚据吴汝纶家书,揭示“张百熙得谱主拔识,遇事常以谱主意见为是”,所奏章程及人选事前已与荣禄妥商,他本打算重用有“妙才”之名的李希圣,“荣相指为康党,遂止不敢用”;复由李希圣致汪康年函札,证实其人对变法持激进立场,希望太后“归政”,“立场确与康有为接近”。荣、李二人既有“恩怨”可寻,则《庚子国变记》所记“恐未必为信史”(1042页)。
《庚子国变记》书影
在种类庞杂的近代史料中,报刊资料为最具特色之一大部门,尤其清季维新变法后,报刊舆论逐渐成为深度参与中国政治实践的重要力量,其“史料价值”亦水涨船高。惟今人处理此类材料多持“拿来主义”,易流于粗疏,不甚措意于“说法”和“事实”之间的差距。荣禄晚年秉政之时,正是各类新式报刊兴盛之际,作者对于此类材料也多有蒐罗,但在使用时严加别择和审查。如1902年8月日本陆军参谋本部报告引《北清日报》报道,有“荣禄得到李莲英、西太后以及俄国后援,拟废黜光绪皇帝而以其侄女婿溥伦亲王继位……作为回报,将西藏置于俄国的保护下”云云。王刚以长时段观察此问题,参考同时期其他材料,进而断论:“通观谱主自戊戌以来对废立问题之态度,此时不可能有文中之阴谋。此说之出,当是不满谱主的外国媒体炮制。与此相关的西藏密约之说,亦可作如是观。”(1099页)
在人物研究或年谱撰著的作者群体中,似乎多见对于“传主”或“谱主”自觉或不自觉的“移情”现象。“长编”文字很少此类情绪化的投射,落实在史料批判上,能够一视同仁,而致力于揭示谱主与对手方之间一种“相对待”的关系。尤其难得的是,作者由文本信息的单纯提取,进而注意到史料本身性质、源流、形成(包括收藏、传播、编辑、出版等)诸问题,将史料研究与借助史料所欲解决的具体课题结合起来。如1902年3月,荣禄家世资料《世笃忠贞录》由其幕僚袁励准经手,交北京琉璃厂刻字铺“龙云斋”印行,王刚便敏感意识到“此时交付印刷,当有特别用意”,“盖谱主回銮之后,因受列强追责及王鹏运弹劾等因,不利于人口,刊出家族‘忠贞’情形,可挽回一二”(1051-1052页)。
在《荣禄年谱长编》最终成书、临近出版之际,作者还在检讨“新出史料的收录情况不甚理想”,其主要是指第一历史档案馆最近公开的若干全宗史料,“2022年8月之后的新出档案,还是来不及收录”,又张剑先生等主编、凤凰出版社刊印的《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自2015年以来陆续推出多辑百余种,其中《翁曾翰日记》《张佩纶日记》《唐烜日记》都有关于荣禄的文字,“我也一度努力追赶,但实在应接不暇”(自序,第3页)。陈寅恪以为“考证之业,譬诸积薪,后来者居上,自无胶守所见,一成不变之理,但必发见确实之证据,然后始能改易其主张,不敢固执,亦不敢轻改,惟偏蔽之务去,真理之是从”(《三论李唐氏族问题》),以此语移视近代人物研究的史学工作,亦然。伴随着近代史料层出不穷的势头、以及近代史研究视角的不断拓展,学者自无“胶守所见,一成不变”之理,“荣禄研究”仍然是一个开放性的课题。
赵阳阳、马梅玉整理:《唐烜日记》,凤凰出版社2017年
最后,还有一个特别想表达的意思。在原本就非常拥挤、而且越来越“卷”的中国近代史学界,王刚不是荣禄研究道路上的独行者,也同样面临“撞车”的风险。早在2011年,当得知马忠文先生也在以“荣禄与晚清政局”为题做博士论文,出于畏难心理,他甚至一度有“另换选题”的打算。至于荣禄相关史料集的蒐辑汇纂,广州的陈晓平先生也早着先鞭,粗具规模。但王刚最终还是“强硬着头皮往下做”,并且幸运地得到了学术同道无私的帮助。他在“自序”中交代:
2016年,马老师大作面世之际,他听说我在编辑荣禄年谱,随同新书寄来了不少资料。其中,他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收集的“荣禄传包”(内有《荣禄履历册》《荣禄列传》等)最为珍贵,弥补了我收集资料的空白。编辑“长编”期间,当我发现一些新的史料线索常向他求助,承蒙他赐来若干档案的全文。陈晓平先生收集荣禄史料,大约和我同时,2016年我去广州开会,提出和他合编荣禄年谱,承蒙他欣然俞允。之后,我们互换史料(陈先生当时收录的史料,也有80万字左右,很多是我没见过的),相约2019年编成。后来由于研究兴趣转向,他未能参与执笔,这是本书的一个巨大遗憾。虽然如此,论实际贡献,他们其实都是本书的共同作者。
这让我想起章学诚著名的“言公”之论——“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文史通义·言公上》)我又想起在朝局混沌、世风浇薄的魏晋时代,固然不乏郭象这样的“薄行”者将向秀《庄子注》窃为己有,但更有何晏见王弼注《老子》而不复注,郑玄听到素不相识的服虔讲《春秋注》“多与己同”而以自己的注稿如数相赠的故事。当然,在无比推崇学术研究的“主体性”“原创性”,极端强调作者的“著作权意识”,同时变相鼓励“卷得卷中卷,方为人上人”的当代语境下,挑起这样的话头显得迂阔、甚且不合时宜。然“共同作者”一言,提示《荣禄年谱长编》具著作主名而不擅著作主权,虽是谦抑的话,却仍让我觉得感动。现代“学术生态环境”严酷如斯,真正学人身上某些本质的东西、“学问至上”的风骨与风度依然在发着光亮,予人以鼓舞的力量。
附:《荣禄年谱长编》的几处手民之误
第112页:“金良”,当作“金梁”。
第26、60、246、289、331页:“祈景颐”,均当作“祁景颐”。
第409页:“驻日公使裕禄”,当作“裕庚”。
第535页:“刘秉章”,当作“刘秉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