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一个个网络部落都在生产着新话语。即便是很多对网络文化毫不关心的人,也会注意到流行词汇对日常表达的渗透和影响。但对于这些词汇背后的网络文化部落生态,大多数人都知之甚少,大量的误解、误用也由此产生。
近期,由北京大学中文系长聘制副教授邵燕君主编、北大网络文学论坛十多位“学者粉丝”主笔的《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一书由三联生活书店出版。这本词典收录了245个网络文化核心关键词,讲述每个词汇的来龙去脉和演变源流,试图打破主流文化与网络亚文化之间的壁垒。本文第一部分是主编邵燕君为《破壁书》所写的序言,介绍了该书的缘起、参照和时代意义。第二部分为该书六个单元——二次元·宅文化、同人·粉丝文化、女性向·耽美文化、网络文学、电子游戏、社会流行词——的主笔对特定网络文化部落的介绍,旨在让三次元的人们看到,主流文化与亚文化之间的壁垒早已不再分明,与其无视或抵抗,不如理解而同情。
《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书封。
一、邵燕君:传统学者为什么要研究网络文化
麦克卢汉曾预言,进入电子文明后人类将重新部落化。如今,在网络空间以“趣缘”而聚合的各种“圈子”,其数量恐怕早已超过了人类历史上因血缘而繁衍的部落。这些网络新部落有着自己的生态系统和话语系统,彼此独立,又息息相通。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这些网络部落都在生产着新话语,媒介革命使人类进入一个语言的“核爆期”,其繁殖力和流通力都是前所未有的。
这些新话语带着部落生活的体温,构成本部落的“方言系统”。其中特别有生命力的“方言”可以打破部落间的壁垒,成为网络流行语,甚至进入主流话语系统。如果我们把一个个网络部落比喻成一口口深井,整个网络亚文化空间就是一个庞大的地下水源系统,各种流行的网络文艺(如网络文学、动漫、游戏等)就是这个地下水源喷涌而出的河流,而那些网络关键词就如同一枚枚贝壳,凝聚着“集体智慧”,积淀着“部落文明”。我们的工作就是撷取那些最闪闪发光贝壳,按照纹路还原孕育它们的部落文化生态,追溯其漫游路径和演化过程,使这些“活化石”成为观察记录网络动态文明的探测仪。
这部书的写作有两个绕不过去的致敬和参照的对象,一个是雷蒙德·威廉斯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词汇》,一个是的韩少功《马桥词典》。
《关键词——文化与社会词汇》书封。
在《关键词》一书的导言里,威廉斯说,他写这本书的缘起是,1945年二战结束后,当他从陆军退役回到离开4年半的剑桥时,蓦然发现“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讲同样的语言”。这差异的背后,有阶级,有时间。虽然,每一个群体讲的都是自己的语言,但大家却只能听到最主流群体发声。通常,语言的演变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但遇上大变动的时期,比如战争,裂缝一下子就撕出来了,遮不住,缝不起。所以,他强调,这本《关键词》,“它不是一本词典,也不是特殊学科的术语汇编。这本书不是词典发展史的一串注脚,也不是针对许多词语所下的一串定义之组合。它应该算是对于一种词汇质疑探询的纪录,这类词汇包含了英文里对习俗制度广为讨论的一些语汇及意义——这种习俗、制度,现在我们通常将其归类为文化与社会”。就我的理解,威廉斯在这里强调的是,这不是一堆冷冰冰、纯客观的知识,而是一个热腾腾、有立场的争辩过程,这里收集的词都是“意味深长且具有指示性的”。
《马桥词典》书封。
在《马桥词典》一书的后记里,韩少功也谈到了他的写作缘起。一次,他在海南岛菜场上向当地卖主问一种不知名的鱼的名称,卖主瞪大眼睛说“海鱼”,再问之下,不耐烦的说“大鱼么!”当时他差一点嘲笑、可怜他们语言贫乏,后来知道自己错了。海南有全国最大的海域,有数不尽的渔村,历史悠久的渔业。关于鱼的词汇量这里应该是最大的。真正的渔民,对于几百种鱼以及鱼的每个部位以及鱼的各种状态,都有特定的语词,都有细致、准确的表达和描述,足可以编出一本厚厚的词典。但这些绝大部分无法进入普通话。“他们嘲啾呕哑叽哩哇啦,很大程度上还隐匿在我无法进入的语言屏障之后,深藏在中文普通话无法照亮的暗夜里。他们接受了这种暗夜。” 《马桥词典》的写作动机就是揭开普通话的语言屏障,深入嘲啾呕哑叽哩哇啦的方言,按照它的原生语义和价值体系编写词典。这是对普通话霸权的颠覆,也是对大一统的文化观念的颠覆,更深远处则指向全球化和普世主义价值体系。
主编这部《网络文化关键词》,我也有一番缘起。2011年春季学期,我正式在北大开设网络文学研究课程。我突然发现,在这个课堂上,同学们的话和我平时听到的不一样了。课后,我请他们吃饭,特意和他们说:“不用管我,说你们自己的话。”于是,我完全听不懂了,无论是他们聊的内容,还是他们用的黑话。原来,他们平时只是在用我们听得懂的话和我们讲话,除非你懂他们的“切口”,否则,这套方言系统不会像你开放。
后来,我读到韩国留学生崔宰溶的博士论文,他说,传统学者要研究网络文学,先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外地人,要听懂“土著”们的话,才有资格讲话。我深以为然,更加端正了学习态度。以后的几年,我天天在向学生们学说话。刚开始,只能大概听懂,但不敢插话,因为把握不好分寸尺度。有时在微信群里聊天,一句话要查几次百度。不懂的黑话还好说,最怕的是你以为你知道的词,其实词义已经发生了变化,比如人品,比如节操,比如听到“苟利国家生死以”,自然想起林则徐。好在有学生们不厌其烦地帮我补各种“梗”,讲解各种用法的微妙差异。待到我开始比较顺畅的和他们讲话了,我同辈的朋友却说,你的话越来越听不懂了。
其实,学会“土著”的话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如何把这些话带进学术话语。“不是人说话,而是话说人”(福柯),一篇不带网络话语的网络研究论文,不但面目可憎,而且根本是隔靴搔痒。那些网络原生的术语、行话,不仅仅是生动,而是一个一个都生了根的。只有建立起一套网络文学批评话语,才能真正建构一套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一般发表单篇论文时,我们只能用嵌入主要术语并且作注的方式,待到编《网络文学经典解读》一书时,十几篇论文聚在一起,一步一注,步步惊心,而且同一术语不同作者定义不同。于是,我们编了一套网络文学的词条。在编撰网文词条时,发现很多词条词义源自动漫、游戏等二次元文化,随着一个一个部落空间被勘察整理出来,一幅网络文化的整体地图卓然成形。
这组稿子2016年在《天涯》杂志连载时,专栏名称是“网络部落词典”,分为“二次元文化”、“网络文学”、“女性向文化”、“电子游戏”、“粉丝文化”、“社会流行文化”六个单元。王雁翎主编一拿到稿子立刻嗅出了老主编《马桥词典》的气息(韩少功先生是《天涯》杂志的创始人)。不错,这些词条就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彼此是血亲、姻亲、乡亲,他们生活在一起,相生相克(如黑/粉),相爱相*(如攻/受)。虽然不是像《马桥词典》那样用文学笔法写就,但这里也是有故事的。正因为对词条背后故事性的捕捉,使《马桥词典》成为一部小说,“我反复端详和揣度,审查和调查,力图像一个侦探,发现隐藏在这些词后面的故事”,传达出这一地域人群生活的风貌。所不同的是,这里担当叙述人的不再是有文化的外来者,而是拥有言说能力的土著。
《马桥词典》是中国当代文学“寻根文学”运动兴起十年(1984年开始)之后结出的硕果,韩少功不仅深入到乡村的深处也深入到语言的边处,去“理一理我们的根”。他用一部古老村寨的词典,争求一种“具体生活”的权利,哪怕是一个特例,一种补充,一种多元文化的标本。这种“非/逆普通话”“非/逆公共化”的努力,既是对大一统的反抗,也是对当时已来势凶猛的以西方为主导的全球化的抗拒。《马桥词典》之于普通话,也正是当时中国之于世界地位的映射。
20年过去了,今天的中国已经深深卷入全球化的进程中,我们的网络部落就坐落在地球村里,所谓“天下腐女是一家”,“天下小白是一家”。中国的网络一代在文化上没有父兄,全是吃“狼奶”长大的。在新媒介环境下,如何保护个人“具体生活”的权利?如何在没有时空壁垒的网络空间保持本土性、民族性?这些都是要重新讨论的命题。或许,一个可行的方式是充分发展网络部落文化,在地球村范围的文化竞争中占据主导权。1980年代“寻根文学”的口号是,“越是中国的越是世界的”;今天,“只有世界的才有可能是中国的”,古老的民族之根只有能为新生命提供养料,才有可能存活下来。
本书在写作方法上更多地参照《关键词》的方式,毕竟,这是一本学术书。作为文化研究的奠基之作,《关键词》具有着鲜明的左派知识分子立场,那种激越的论辩性是本书没有的。一方面是因为,进入后现代之后以来,全球文化研究都弥漫于一种粉红色;另一方也因为,本书的主要任务是对于网络部落文化做一次溯本清源的梳理,是一次亚文化社群的自我言说。这里挑选的词虽然也是“意味深长且具有指示性的”,但都是自己文化空间中长出的新词,不像《关键词》里的词汇,本身也是主流文化之中的关键词,只有在论辩中才能获得文化空间。
虽然直到今天,网络部落文化依然是一种亚文化,但抵抗显然已经不是其核心特征。如果说抵抗,也仅仅是以不与主流直接对抗的方式存在。他们真正要的只是自己和自己玩。你可以批评他们犬儒,但批评者往往忘了,在三次元之外,他们还有一个二次元世界。在那里犬儒们可以建构自己的异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