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中国科学报》记者 陈彬
采访刚开始,李涛(化名)向《中国科学报》提出了一个记者此前从未听到过的要求——
“你写报道的时候,能不能别用感叹号啊?”
李涛是国内某“双一流”高校化学专业一名大四学生。不久前,他的一篇学术论文发表在某国际顶级学术刊物上,吸引了很多媒体的关注。不过,他并不喜欢其中一些报道的表述,“一句话后面加上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感觉太浮夸了”。
近年来,国内高校中如李涛这样在国内外顶级学术期刊发表论文的本科生越来越多。最近的一个例子是,黑龙江大学化学化工与材料学院本科生项目(化学学科)团队关于“团簇电致发光材料及器件”的研究成果刊发在国际顶级期刊《德国应用化学》上。
在很多人看来,本科阶段便在科研领域取得如此成绩,这些学生自然配得上一个大大的“感叹号”。然而《中国科学报》在近距离采访中发现,这些学生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目标坚定”的“学霸”——他们也会迷茫,也会偷懒,遇到不喜欢的课程也会“翘课”,甚至都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废寝忘食”……他们更不想被“强迫”成为一个一天到晚只会科研的“别人家的孩子”。
那么,他们成功的背后,究竟有怎样的“秘诀”呢?
不是奔着发论文去的李涛初入“科研圈”的经历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励志”。
李涛对于化学的兴趣产生于高中时期。高考过后,他如愿进入化学专业学习,但他“虽然喜欢化学,却并不喜欢实验。确切地说,是不喜欢给别人‘打杂’”。
他解释说,从事化学研究离不开实验,但像他这样的本科新生初入实验室,首先要做的是洗试管这类“打下手”的工作,但他很不喜欢做这种“没技术含量”的活。
“所以,我想进一个偏理论的实验室,学一些比洗试管更‘高级’点儿的东西,但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具体目标,有点儿迷茫。”他说。
然而,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他大一上学期,一门由该校教授张明(化名)开设的选修课让李涛眼前一亮。他发现张明课题组的研究领域主要是对某些化学反应的机理研究,这完全符合他对于未来科研的预期——化学领域、偏理论研究,而且“不用洗试管”。
于是,张明在开课后不久便见到了这个稚气未脱的大一新生。不同于李涛自我认知的“迷茫”,张明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孩子目标性很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就在张明和李涛初识的那段时间,在苏州大学唐仲英医学研究院,该校教授王建荣也收到了一封来自一名大一新生的邮件,“而且还是全英文的”。
当时,王建荣和同事合作给该校医学院的本科生开设了一门关于肿瘤与干细胞的选修课。作为“科研型”教授,他们的这门课程内容自然也来自科研一线,而这引起了一名叫钱家伟的学生的注意。
自高中起,钱家伟便对生物学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也成为了他选择学医的一大动力。而王建荣在课上针对肿瘤与干细胞之间关系及其研究前沿的描述深深吸引了他。在这门课程刚刚上到第二节时,钱家伟便迫不及待地给王建荣写了那封英文的“自荐信”。信中,他提出了一个和李涛相同的要求——加入课题组。
对于这一要求,王建荣很痛快地答应了。
就在钱家伟进入课题组的第四年,他的一篇关于“短期深度停食重塑机体固有免疫”的论文,在国际衰老研究领域顶刊《细胞衰老》上发表了。
“刚刚进入课题组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几年后自己可以发顶刊论文?”交谈中,《中国科学报》记者问道。
“当然没有。我只是觉得王老师的研究领域很有意思,想要学一些东西。发论文只是研究做到一定程度后对当前工作的总结,我并没有把发论文作为工作的目标。”钱家伟说。
这样的回答,记者在采访中听到了不止一次。正如王建荣在受访时所言,“那些从一开始便要求老师帮助申请大学生科研项目、直奔发论文而去的学生,往往坚持不了多久。钱家伟并不属于这类学生”。
既然不是奔着“立项目、发论文”去的,面对科研路上的重重险阻,这些本科生的“驱动力”又来自哪里呢?
今天不感兴趣,明天就可以放弃相比李涛和钱家伟能在上大学之初便找到自己最喜欢的方向,兰州大学大四学生时畅的经历就显得“坎坷”得多。
高中时,时畅最喜欢的专业是物理学。然而由于高考时发挥不理想,他虽然成功进入心仪的学校,但填报的6个专业志愿却全部落空。最终,他被调剂到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
于是,大学生活刚刚开始,时畅就面临着一个重要选择——是慢慢适应这个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专业,还是寻找一个更适合的专业?
时畅选择了后者。
也恰在此时,兰州大学化学基础理论班在全校范围内选拔学生。虽然不是自己钟情的物理学,但由于在高中时曾参加过化学竞赛,“多少有一些感情基础”,他还是决定选择报考并顺利被录取。
“只不过,这是我根据自身能力作出的选择,依然不是我最大的兴趣点所在。”时畅说,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是什么,只能按部就班地学习。有些找不到方向的他,在大二时还选择了一门“工商管理”的辅修课程。
转机也恰在这时到来。
“大二时,学校组织了一次学术周活动。其间,每个学院都要安排几位老师给学生作讲座。”他回忆说,当时自己听了一堂该校物理科学与技术学院副教授慈志鹏关于荧光材料的讲座,眼睛一下就亮了——他发现慈老师所讲的内容既涉及化学专业知识,本身又是物理学范畴。“我感觉非常有趣。”
讲座结束后,时畅直接找到慈志鹏,表达了想加入其研究团队的愿望。“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有了‘上大学’的感觉。”
由于慈志鹏团队是以物理学研究为主,自带化学学科背景的时畅反而有了些“学科优势”。而将这两种学科结合在一起,也就成为贯穿他本科期间所有研究的一条“主线”。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慈志鹏开始让他参与一些小项目。到大二临近结束,慈志鹏问他:“想不想做一些更前沿的工作?”
一年多后,他的一篇关于材料学的论文被发表在中科院一区顶刊上,涉及的依然是化学和物理学科交叉的材料学问题。“这个方向是我找到的,当然要坚持。”他说。
同样将一项研究坚持三年的,还有不久前刚刚进入东南大学读研的李兆羿。
李兆羿的本科是在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度过的。数学专业的他在大二时加入了一个由同学组织的大学生创新项目团队。当时,团队共有五名队员,指导老师是李兆羿同学的导师廖洪林。然而在研究过程中,团队中的成员陆续离开,至项目结题时,只剩下李兆羿一个人还在坚持,直到最后有了重要的理论发现,并将相关成果在计算数学领域顶刊上发表。
至于为什么在其他队员纷纷离开后,他还能够坚持下来,李兆羿想了想:“我觉得是自己对这个课题感兴趣吧。”
李兆羿说,刚开始时,他只是想看一看之前的数学家们是怎么思考和解决问题的,并没有期望能做出什么成果来,“能够在一篇篇经典文献中领略大师们的风采就已经很知足了”。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他慢慢发现自己已经沉入其中,难以“自拔”。
在《中国科学报》采访中,几乎所有在科研上有一定成绩的学生,都将自己坚持的动力归因于“兴趣”。有时,这一因素甚至直接决定着他们的研究能否继续。正如李涛在受访时所承认的,“如果我今天忽然发现对自己的研究不感兴趣了,可能明天我就会放弃”。
也会熬夜,但会睡到中午在组建那支本科生团队之初,廖洪林曾和某位国内数学领域的知名学者打过一个赌。“那位老师觉得几名本科生做不出什么结果,但廖老师认为我们可以。”李兆羿说。然而,在持续研究一段时间后,“廖老师对我们说,他可能要赌输了……”
因为开始的时候,确实挺难。
“几乎大二整整一年,我们都处于一头雾水、什么也不会做的状态。”李兆羿告诉《中国科学报》,他们研究的是一个关于微分方程数值算法稳定性的课题,其中涉及的一些内容他们当时并没有掌握。直到“啃”了很多文献,并积累了不少数学工具技巧,他们才渐渐发现了之前工作的局限性,结合新的理论框架,最终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类似的情况,李涛也曾遇到过。“说白了,就是研究找不到方向,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所以难免有些心急。”
李涛的这份“心急”,在张明口中被换成了另外一个词——毛躁。
“他很聪明,天赋也高,但毕竟年纪还比较小,所以显得毛躁了一些。”也正因如此,李涛进入团队后,张明并没有安排他从事具体的研究,而是让他学习了大量理论知识,并教他掌握了研究的基本技能后,才放手让他参与项目。
虽然一时找不到方向,但即便是在研究最困难的时候,李涛也没有达到所谓“废寝忘食”的程度。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也有过工作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但第二天一定会睡到中午……”
也正因如此,李涛很反感别人把他描述成一个一天到晚只会做科研的“学霸”。“老实说,我不是一个特别‘老实’的学生,有时我也会逃课,因为我觉得那些课程对我意义不大。我还忙里偷闲地偷偷报了一个关于化学计算的补习班,收获挺大的。”
表达过类似看法的不止李涛一人。
比如在受访时,时畅说他从上大学之初,就没有想过要达成高远的目标,只想遵从自己的内心,做一些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想学物理,就去听与物理相关的讲座;想动手实践,便在大一时将所有能进入的实验室“逛”了个遍;想做关于材料的研究,便主动联系老师。“最终,我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兴趣点。”
“这就像打游戏一样,如果你对一种游戏感兴趣的话,总会想着时不时去摸几下,您说是吧?”时畅反问道。
我们给的空间够大吗如今,钱家伟已经本科毕业,并留在王建荣的实验室,成为了一名科研助理。“我鼓励他去最好的实验室深造,但现在还不能离开。因为实验室正在进行的十几个课题中,至少有1/3的课题都需要他的专长。”王建荣笑着说。
这当然只是一个“次要原因”。事实上,临近本科毕业时,钱家伟曾在匆忙中申请过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研究生,也进入了面试环节,但最终并未如愿。
尽管如此,钱家伟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关于未来,有些方面我看得很清楚,比如我肯定会在医学领域深耕下去,但有些方面还比较迷茫。比如我还没有找到一个问题,愿意花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解决它。”钱家伟说,在最近的半年多时间里,这是他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幸运的是,目前这个想法已经有了一些雏形。”他想利用这一年时间,给自己的未来做一个详细的规划。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斯坦福的面试变成了他口中历时三天的“交流和学习”。他想切身体会一下,在这样一所世界顶尖大学里,人们都在做着什么样的研究,自己能不能跟得上他们的思维状态,他们的思维模式又能不能与自己匹配。
与此同时,远在兰州的时畅已经作为北京大学夏令营的优秀营员,获得了提前保送北大的资格。“导师现在还没有找好,但方向肯定还是理化交叉。”
作为已经有多年指导本科生科研经验的老师,不管是钱家伟面对未来时的“迷茫”,还是时畅对于自身发展方向的“笃定”,王建荣觉得都是一件好事,因为无论他们最终作出怎样的选择,都是出于独立思考和自身兴趣使然,而非别人强加给他们。
这一点非常重要。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本科生能够做出科研成果,首先需要的是毅力、坚持之类的品质,但其实‘兴趣’才是最大的‘推手’。这一点在这批‘00后’孩子的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王建荣说。
他告诉《中国科学报》,在科学领域,所谓“前沿”和“热点”是很不一样的——“热点”大家都会关注,但通常不是“前沿”问题。相比之下,“前沿”问题很多人不一定看得准,也不易受关注,有一定非共识性,且风险性和不确定性都很强。“在这个领域做下去,你很可能会失败,但只要不断坚持,一旦成功,就可能会取得颠覆性或革命性的突破。
“对于这些前沿领域,人们的关注点往往在博士生或者博士后群体上,我却觉得也可以将关注点前移到本科层面,鼓励有志向的本科生探索那些未知的前沿领域。”王建荣说,因为这些学生一旦被激发出对前沿领域的兴趣,其产生的动力将是巨大的。这种兴趣将持续支撑他们自我驱动,不畏超越前人,乃至最终成为所在研究领域勇敢的拓荒者和引领者。
只是,目前国内高校是否给了“尖子”本科生探索前沿领域足够的支持,或者说足够大的空间呢?至少在王建荣看来,这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
“要知道,这类有主见的‘尖子’本科生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学术‘大咖’,最有可能给母校带来荣誉,也最有可能为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作出贡献。”他说,钱家伟就是这样一个学生。
关于钱家伟的未来,记者在采访的最后也曾问过他:“明年还会继续申请斯坦福吗?”
“当然,期待我带着对领域更深刻的思考‘华丽返场’吧。”电话那头,一阵笑声传来。